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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士勞斯基】 「十誡」之第一誡《生命無常》
作者:陳韻琳

奇士勞斯基在拍國際知名的「藍色」、「白色」、「紅色」三色系列之前,曾拍過類似單元劇的「十誡」,共有十個故事。儘管每一個故事獨立發展完整的劇情,但是奇士勞斯基刻意將這些故事安排發生於一棟大型公寓中,於是每集故事在主人翁偶然交會間,產生了很有含意的關連。這跟奇士勞斯基三色電影哲思一貫──人絕不是孤獨的個體,而是互相依存的生命共同體。

「十誡」之中,最被人注意的兩片,是「愛情」與「殺人」,分別探討愛與性、以及死刑的倫理問題。

這篇文章要介紹的,是第一誡「生命無常」,內涵跟聖經中「除了上帝,你不可有別的神」隱隱相關。影片中,小男孩的父親,正是個除了科學──尤其是電腦計算──其他一概存而不論的科學篤信者。

● 科學與信仰

這部片子是以一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波威為核心,發展出完整的故事的。這個小男孩,生命中深受兩個人影響,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的姑姑。

父親是大學教授,理性沈穩、篤信科學,尤其是篤信電腦在未來可以做成的事,不只它的記憶、計算能力,甚至它翻譯語文的能力──他相信電腦有一天可以解決因語言帶出來的國族隔閡與種族仇恨;他對科學發展是徹底樂觀的。

姑姑跟父親很不一樣,她個性慈愛,相信生死中擁有某些人類的未知、是科學不可能參透的。她對愛敏銳,關心靈魂,虔敬信仰,因此只要有機會,就想影響小姪子,讓他能在父親科學的教育下,仍有信仰的可能。

當波威興高采烈得意洋洋的跟姑姑展示他用程式設計製造出來的自動開關,以及透過母親信件中詳述的生活內容,可以計算出母親現在正在作的事情。姑姑提醒姪子:「電腦算出母親現在正在睡覺,那你要不要問問電腦,它知不知道你母親睡覺時夢見什麼?」姪子問了電腦,程式當然解不出這道題。姑姑說:「傻瓜!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夢的當然是你阿!」

波威問姑姑:「為什麼你和爸爸有同一個父母,差別卻這麼大?」姑姑回答:「小時候我們曾經很像,但是受教育以後,有一天,你爸爸突然開始相信科學是萬能的。」姑姑跟波威談信仰:「而我相信這世界中是有上帝的。」波威問:「那,上帝是什麼?」姑姑擁抱他,然後問:「你感覺到什麼?」波威說:「愛!」姑姑回答:「這就是上帝。」

篤信科學的父親對生命的意義,界定在「孩子的未來」上;他相信人類的努力,只要能讓下一代更好,絕對是有價值的投資。父親也深愛著他的兒子。 波威非常聰明,他也深深愛著父親,尤其喜歡跟父親玩解題遊戲。但是他氣質中卻有比父親更纖細敏感的那一面。他長期關心著一隻流浪狗,但有一天,流浪狗死了。波威很難過,迂迴問父親:「死是什麼?」父親很科學的回答說:「死了,就是心臟停止跳動,血液不再能輸送養分,人就死了。」波威繼續問:「那死了以後呢?」父親說:「沒有以後。」然後問波威:「發生什麼事?」波威才提到流浪狗死掉的事,他說:「我希望牠在天堂,我相信牠在天堂會比在這世界快樂。」基於對狗的情感,和對牠在世受苦的憐憫,波威心中祈願死了之後不是「便沒有了」,而是「還有天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他單純的心中,對愛與正義與幸福的渴望。

● 意外發生

冬天到了,波威跟父親央求買了冰鞋,想去溜冰。父親為了這個緣故,用電腦至少計算三次,確定冰的厚度,晚上又自己出去到湖上測試,確知可以承負至少三個大人的重量,才答應小男孩可以放學後去溜冰。

可是那天,有些奇怪的事發生。父親正在備課,墨水瓶莫名其妙裂開了,墨汁灑滿講義。父親去洗手間處理時,又聽見救護車烏阿烏阿經過,然後有人按電鈴,是波威班上同學的妹妹,問波威回家了沒有?最後是另一個家長打電話來,也問波威回家沒?父親說他應當還在補習,那家長不安的說:「湖上的冰破了!」父親說:「不可能的。」那家長繼續說:「但是真的破了。」

父親有點不安,決定去走訪補習老師的家,卻發現補習老師今天重感冒,根本沒上課,叫學生們回家了。

父親這才著慌,衝回家想再看看波威到家了沒,上樓時用力過猛,方覺自己太衝動不夠理性,便強迫自己按奈下著慌,慢慢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然後和行動遲緩的老人同搭電梯以安定情緒。

回到家,確定波威還是沒回家,父親打電話給波威的姑姑,問孩子有沒有去她那裡?姑姑說:「他有打電話來,說要去補習,然後說要去溜冰。」父親說:「補習班停課了。」姑姑問:「到底發生什麼事?」父親還企圖保持理性壓抑自己不願面對恐慌,因此說著有點相關、對姑姑而言卻完全不著邊際的事情:「墨水瓶破了。」姑姑追問:「我是問孩子怎麼了?」父親才面對恐慌的核心:「湖上的冰破了。」

姑姑說她會立即趕到。父親開始四處尋找孩子,並慢慢向破冰現場走去。已經有一群家長著急的等待。

突然一個孩子出現,他父母驚喜萬分,這個沒被意外事故波及的孩子說,他是在破車上玩。這對幸運的父母抱起自己的孩子就匆匆回家,但有另一個孩子告訴波威的父親:「你孩子的事,那孩子知道。」他指的正是從破車上回來的孩子。波威的父親立刻向他們追去,那對父母卻急急想擺脫,一點都不想跟可能孩子已受難的家長有任何牽扯,反倒是他們抱在懷裡的孩子大喊說:「他不在破車上,他是在溜冰....。」

父親這時已知希望渺茫,跌坐樓梯上。

後來,他看到被撈出來的孩子屍體。

父親痛苦萬分的跑到教堂,推翻聖壇。聖壇上的燭台傾倒,燭淚滴下,正好落在聖母的臉上。最後,父親拿已結冰的聖水,冰敷自己著急發燙、痛苦的額頭。

● 苦難與人性

這部電影,是如何跟聖經中的第一誡,「除了上帝以外,不可有別的神。」隱隱相關的呢?

我們看到片中的父親一直期許自己是篤信科學的不可知論者,面對無法用科學驗證的事,諸如靈魂、死後世界....寧願不去談它。至於生命的意義,父親將之界定於為孩子謀求幸福上。但科學卻計算不出來人的生死,父親無法料到按科學角度不該破冰的事竟然發生,他也無法預期的、倉促間面臨到孩子的死。

這時他便出現信仰的矛盾。面臨苦難的人需要吶喊、他有憤怒,但這父親找誰吶喊控訴?此時的他竟卻衝進教堂,推翻祭壇,向他從來不談、存而不論、不可知不可信的上帝憤怒吶喊。

而在這一刻,燭淚滴落聖母的臉,彷彿告訴這位父親:「你的苦我知道,因為我也死過一個孩子,就是跟你一齊承受苦難的耶穌。」

所以電影最終一幕,父親用祭壇結冰的聖水,安慰自己受創疲憊的身軀。

這部片子點出信仰中最弔詭的事:苦難,往往讓當事者的信仰崩潰(或者這正是波威的姑姑需要處理的信仰危機);苦難,也往往查驗出很多無神論不可知論者內心深處真正的信仰。父親在兒子死後,不是砸毀電腦,倒是是推翻祭壇,正把他內心真正的信仰陳述出來──上帝是可以對之以憤怒、咆哮的上帝,也正是這個被憤怒咆哮的上帝,成為父親受苦時,撫慰其創傷的上帝。

人終其一生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人性幽暗不可解的深處隱藏的是什麼?我們究竟信仰什麼?終是在苦難中被陳明出來。這失去兒子的父親,最終還是得期待「死後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將衷心祈願波威死後得到永恆的幸福。即使天堂是電腦永不可能解出來的未知領域,但他還是得如此祈願。

而這對未見之事的祈願,正是信仰的本質。


生命無常:回應一

psb

數字無聲的滑過螢幕,陌生人的臉孔忽遠忽近,顏色奇異的扭曲在背景裏,色調沈重的似乎要壓搾出觀眾最後一絲的愉悅,連他的溫情也有一種脫了水的味道:這是奇士勞斯基的電影-十誡的【生命無常】。

不再是上帝在西乃山上莊嚴的宣示,內容也沒有擊殺人的榮光。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劇情簡單到令人想笑 -- 不,令人想哭。取代上帝十誡榮光的是黑暗的對白,當初人們面對永恒的戰慄被轉成了人對永恒蒼白的詢問。奇士勞斯基是描寫的是一個理性的數學家,喜歡用電腦計算生活中的事物,包括了附近一條他小孩喜歡去溜冰的河面冰層的厚度。有一天他電腦計算出冰層的厚度足夠溜冰了,不料這次電腦算出的答案是錯的,但是他小孩卻相信了電腦。等到數學家回家,他的小孩已經是在河底了。

奇怪了,如果這個數學家真是那麼厲害,他應該知道天氣在物理學上是屬於混沌系統,是不可能被精確的計算出來的。在場的理工科系的學生看著電影中8086級的電腦,不由自主的透露出一股鄙夷不屑的神情,沒有人相信這個玩意可以算得出冰的厚度。的確,連數學家自已都不相信,答案算出來後,他自已也還到冰上又戳又跳,確定冰是已經夠安全了。

很可惜,劇中的小男孩,竟然被宣示了死亡的命運。在片子的開始,他詢問他父親生命的意義,到末了,他的死亡卻是對生命最大的詢問-只不過這次是無言的。他的不出聲恰恰好就是生命的不在場,生命成為懸而未決的提問。開始時數學家用醫學的術語解釋什麼是死亡,到了全劇的後面,他從別人小孩口中得知自已小孩可能就是掉進湖中的小孩時,頹然坐倒,再也沒有走下去的力氣。只有薄弱的希望支撐他繼續前進。劇情開始時他明白宣稱他是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末了他卻闖進了教堂,推翻了神壇。

他不相信嗎神嗎?似乎是這樣。但他去攻擊一個他根本不承認存在的東西有什麼意義呢?他的攻擊並不是想要報復,他推翻神壇後神情是一片茫然的,他原本想的是什麼樣的回應呢?想要上帝忽然出現斥責他嗎?沒有,教堂依然是空盪盪的,除了一個傾斜的蠟蠋在聖母瑪麗亞的像上滴出眼淚,但這也僅僅只不過是假象,甚至是更空洞的諷刺。而小男孩的姑姑呢?她在片中嚐試教導小男孩神是愛,而神卻以奪走小男孩的生命做為回應,這又是什麼樣的回答呢?

這個片子所探討的,其實是一個現代人常常視而不見的問題:就是科學和信仰之間的問題,也是生活中的到底有沒有形上學層面的問題。拋開奇士勞斯基表現出來對電腦認識的不足,他真正想問的,畢竟是理性的問題。怎樣的生活才算是理性呢?小男孩的父親其實是很多人的寫照,或者說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化身──凡事都用精密的計算,嚴格的推理,無限制的透過人類的發明(電腦)去控制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劇中數學家在上課時希望學生用邏輯去解析語言,而小男孩正透過百葉窗去觀察他爸爸,將他父親的形象拆解的支離破碎。奇士勞斯基在這裏無非是想用這種手法來反諷數學家的手法只是對世界殘碎的知識,邏輯所能顧到的只是片面。

但片面的知識也總還是知識,並且只要他知道自已的限制,他就超出了對全面觀照幼稚的想像。但是奇士勞斯基在這裏強調的是另一方面的:對科技過份的信賴,呈現的是另一種的病態。妄想科技真能解決生活中每一層面的問題-包含了信仰層面的問題。在現代世界裏,的確沒有什麼人逃的了科學的算計,但若是將一切的東西都交給他,那就是大錯了。科技是為人所發明,為人所用,但人本身的複雜卻是遠超過這些事物的,無條件的信賴自已的創造物,是一種甚至更為可悲的形上學。

 但是信仰值得嗎?堅信上帝的姑姑,也遭到了錐心刺骨之痛。並且由於他相信神是愛,殘忍的對比就更為鮮明。對小男孩的沈默她只能回應以更大的沈默,面對死亡她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了。如果她有,她又能向誰詢問,又能問什麼?她相信信仰遠超過理性的計算之外,但她沒料到這個信仰的回應竟也遠超出她的預期之外。片子一開始,她望著小男孩的幻影流淚,劇終時她也只是無言。倒敘的手法繞了整整一大圈,奇士勞斯基在進程中拉開了空間和時間中事情的變幻,而姑姑對信仰的告白,簡直就像是輪迴中無意義的夢囈。

身為一個在教會中快十年的基督徒,在看這部片子時,卻仍然感受到一股悸動,那股不可遏抑、在生活中洶湧翻攪、對永恒詢問的那種澎湃,以及在我們面對生命時、那種不斷的想要抓住真理的渴望。


生命無常:回應二:關於片中的「陌生人」

Eis

片中那獨坐烤火的「陌生人」的角色詮釋,我認為他應當是「我」,每一個有心介入的、無意被捲入的,不由自主深深涉入故事中的「我」。作為每一個觀看電影者那顆感動了的心的「我」,作為導演奇士勞斯基自身以旁觀者敘事而不由自我涉入的「我」。

您要是仔細看片頭部份,(實際上電影是倒敘的,片頭應當便是時間上的最後情節。)您會發現雪地上的陌生人的特寫鏡頭是他眼睛向下,內心似凝思回顧著什麼,然後一滴眼淚落下來,他很快地伸手抹去。

這影片裡「眼淚」是某一個可以仔細思考的點,您不妨比較一下「陌生人」的眼淚,片頭姑母的眼淚,(她凝視著街角電視播放著的報導短片,鏡頭裡死去的孩子奔跑時的臉),以及最後燭淚滴在聖母像上時造成的聖母落淚印象。並且您還可以注意一下,片中沒有落淚的人只有死去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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