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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顏》盡在不言中——我看C.S. Lewis的《裸顏》
作者:趙家瑋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蘊含了人類共通的經驗或情感,以一種被精心設計過的形式呈現出來。當讀者在品讀時,就好比進入另一個世界,隨著作者安排過的字句,隨著對文字的體認與想像,逐漸引發出認同的情感,而產生共鳴。

C.S. Lewis的《裸顏》,可說是一部小說中的經典之作,無論是從內容(content)或形式 (form)上來看。以內容而言,這是個經過作者重新詮釋的神話,有人神互動的架構。以形式來看,它類似自傳,寫麥雅的出生一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並且在開頭主角即說明她寫書的目的和對象,她希望被希臘人閱讀、流傳、談論,希冀以他們的智慧,能為她的控訴作出公道的判斷。作者對內容及形式精妙的安排,可窺見其文學造詣深厚之一斑。

二十世紀結構主義大師李維史陀 (Claude Levi-Strauss) 曾說:「神話為人類心智所創造,神話也創造出人類的世界觀以反映人類心智本身的結構。」他認為,透過對神話的結構分析,可發現在任意的表象之下,存在著人類心靈非常固定的運作法則。在上面的論述中,至少我們得到這樣的訊息:第一,神話既是人類心智的反映,某種程度上而言它代表了人類普遍的經驗。第二,從神話分析當中,我們可以找出人類潛藏的渴望與需要。

在《裸顏》裡,那顯而易見的「普遍經驗」就是宗教。在葛羅國裡,有特別為神明造的廟宇 (安姬宮),有一群專司儀式的祭司,也看到了為祈求災除的殺人獻祭。對神明的敬畏,或特定的儀式,是許多古代民族共有的現象,至今仍可在少數未開化部族中發現。宗教的發生,說明了人畏懼自然界中無法掌握的變化,並且深信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存在其中,可以支配這些變化。

除了屬於整個民族共同認定的宗教儀文外,還有一部分是個人對宗教的尋求。對於這另一個普遍的問題,麥雅和賽姬是二種對比的典型。

對於神明,麥雅起初的印象不過是一座黝暗的神宮,住在裡面的神是一塊沒手沒臉的黑石。再不然,就是聯想起獻祭的氣味——血腥味、焦味和薰香。此時,這個神與她一點切身關係也沒有。直到賽姬為了災荒被獻給安姬,麥雅才興起了對神明的疑惑:安姬是「神」,還是詩人與祭司的捏造?之後,為了收拾賽姬的遺骸,展開了尋找的過程。出乎意料的是,不但見到賽姬還活著,她還信誓旦旦言明神的存在。這在麥雅心中投下了一連串的問號:為何神要奪去她的賽姬,使她不能擁有她?為何神不也向她顯現,回答她的疑惑?甚至那天,天濛亮時在水一方乍現的宮殿景觀,也令她如此困惑,徒然攪亂她對「神」的經驗認知,於是麥雅生氣了,覺得自己受了神的愚弄。在往後的日子裡,這些沒有解答的疑問成了折磨麥雅的重擔,終至成為對神的控訴。

但賽姬正好相反。她在很小的時候,即對遙遠的陰山產生憧憬。即至被推出作為犧牲,她仍單純的認定關於神的事是美好的,勝於這個世界,而且可以滿足她心中的憧憬。麥雅和賽姬在某種程度上都與神發生了關係:前者是質疑,並且用主觀經歷為其定義;後者相信她的存在,並且經驗。兩人的差別就在於「懷疑」與「相信」,然後,兩人就藉著這最初的設定去經驗神,經驗人生。結果相距何其之遙。麥雅這一生在懷疑中痛苦,抗議命運,賽姬這一生因神看一切事物都越來越美好,連其後因麥雅導致的顛沛流離,也成一樁美事──為她深愛的麥雅共嚐痛苦,為麥雅救贖。

除了神話本身,其共通經驗使讀者產生共鳴外,作者在形式上的安排亦頗引人入勝。

首先,全書是以第一人稱「我」發言,使讀者在閱讀時有直接面對主角的感覺。再者,作者安排主角一開始即言明寫書的意圖,又點出自己的心願,立時讀者彷彿變成希臘人,承受了作者筆下人物的心願,這樣,讀者很快便進入狀況,產生了參與感。在書的末後,作者又安排了這樣一段:「我,亞隴,雅菲洛黛的祭司,保存了這本書……」,又是第一人稱的手法,由祭司向讀者請願,首尾對稱,會使讀者以為這是本葛羅國女王寫的書,而完全融入這個神話裡。

書中還有另一個巧妙的安排。麥雅揭開神的暴行,是靠著「寫下來」,她以理智,合乎邏輯的思維進行控訴,又鏗鏘有力地表達出來,指出神啟示卻不完全啟示的矛盾。語言的力量,不但幫助麥雅能夠闡明、述說,更使通文字的人了解:語言的存在,更加證明「神沉默,不公開彰顯自己」的錯誤與無能。然而,作者並不安排麥雅透過與神的辯證得到解答,全文最精采的高潮是這樣設計的:

眾鬼魂在一片漆黑中保持緘默,時間長到足夠讓我把書再唸它一遍。最後,審判者開口了:「妳得到解答了嗎?」他說。「得到了。」我說。

「緘默」和麥雅濤濤的控訴形成強烈對比,而最後二句對話,也並未說明麥雅如何獲得解答。直到文末,故事將結束,讀者才知到原因為何:「你的自己便是答案……有什麼其它的答案足夠回答人的問題?不過是字句、字句;導致層出不窮字句與字句間的糾葛、纏鬥。」這恐怕也是作者的心聲:麥雅只能以字句控訴懷疑,卻無法以字句告訴我們她如何得到解答,因為與真實信仰相遇的過程,已逾越人理性的框框。

作者的偉大,即在於他運用了文學技巧,妥善地安排了他的構思,將一則流傳已久的神話,重新呈現在讀者面前。如果我們用心去讀它,也許藉著文字的力量(雖然極其有限)可以使我們觀照自己的內心經驗,進而昇華內在的情感。如果我們無法受感呢?那就作個希臘人,照著麥雅的心願,把故事講給別人,由他們來作公平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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