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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靈魂或是無神論者的信仰之尋?——在311日本震災之後,重讀朱天心的〈古都〉
作者:陳韻琳

朱天心的〈古都〉,內容是透過描寫著日本優美的文化古都京都,來對應當年正在重大交通建設中的台北。如今,台灣各區各鄉鎮紛紛整建出自己的文化小歷史,凸顯著各區各鄉鎮的文化特色;日本在這重整中的多元文化系譜中,只是歷史文化追憶中的一支脈,台灣已成為主體。這時再重讀朱天心的〈古都〉,便發現〈古都〉這部文學作品,也已成為台灣歷史的一部份,它紀錄下來「文化保存」「經濟發展」的兩難,記錄下來經濟發展過程中摧毀童年記憶的必然;正像北京拆毀重建之際,北京人在斷瓦殘垣之胡同間抓住成長記憶的尾巴,朱天心文章之結尾,也書寫了在本應熟悉到不行的童年巷弄間竟然迷路的張惶,這絕非台灣、台北的獨特悲劇,乃是全球化經濟浪潮中,每一個念舊之人都會感受到的悲情。因此從過去的台灣台北過渡到現今的台灣台北,朱天心的〈古都〉,儼然已成為另類歷史、一種經濟發展過程中必然出現的心靈情感現象學書寫。

朱天心〈古都〉所用的書寫,是小說架構下的散文體,這種文體,一方面多少讓作者和書中人物保持一點距離,但距離卻不大,很容易發現作者和小說主角是重疊的,彷彿作者透過文中主角發聲,卻是喃喃自語的獨白。也因為這種文體,加上小說中「漫遊走街」的描述,也會顯得彷彿是很雜亂似的,沒有小說該有的劇情起承轉合、高潮與敘事核心。但若仔細分析,這部散文體小說,文學形式是非常優質的。

它最大的特色,是多重象徵的書寫,因此展讀之際,得層層疊疊的剝除每一重象徵,方能一窺核心,此外,言外有指的字句,總出現現兩三次,在散文敘事中隱隱浮冒著,順文章,漸漸揭露其深意,而川端康成〈古都〉之用典,更是朱天心這部文學作品象徵手法之極致。這種層層疊疊的剝除、深入過程,正是〈古都〉最耐人尋味之處。

1.A—最純潔無邪的情感象徵

故事從主角與好友A約在日本京都相會起始。主角與A很久以來不曾再見,隨著追憶與A的當年往事,這次相會的重要性也就越來越凸顯出來。

但追憶A的過程中,主角顯然是有著淡淡的哀愁的,因為她與A之間,A總是扮演著情感主導的角色,而主角,既在乎A,卻又受制於A的主導,於是她只好偽裝不在乎A。因此這追憶段落,用著「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磨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以及「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來起始,淡淡的哀愁中,預藏她這次又再度被A受制、被 A徹底的不在乎的結局。

當然,她和A的情感是一重象徵手法,她用忙得不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來形容這種關係。A的角色,幾乎如影隨形的出現在朱天心很多作品中,早在《擊壤歌》中,同性友愛便已經佔有非常關鍵的位置了,而且其人是誰,根本呼之欲出。但隨著朱天心持續的創作,A與其說是某個同性親密重要友人,不如說已經化身成為一種「最純潔無邪的情感象徵」,隨著朱天心年長,一直在內心深處呼喚著朱天心,A在她內心深處是永恆不變永遠常在的,儘管現實中,A終究難抵時空沖刷的,消失不復返。

這種內心深處長存的永恆不變純潔無邪,使朱天心「長大」後的代表作品〈我記得....〉中,充滿時空變異理想不再的幻滅之感。當朱天心形容自己有「陷刻少恩」之虞之際,無寧說,正反襯出她對那曾經擁有的最純最美的少女情感,有太多無法忘懷的款款深情之故。

所以〈古都〉一開始才說:「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

但她與A,只是〈古都〉作品中第一層象徵手法;隨著追憶她與A,她文字漫進第二層象徵手法了

2.台北殖民古都

透過主角追憶A的過程,她和A足跡所至之處,台北古都被刻畫出來,朱天心刻意的把台北展現為一幅殖民地圖,尤其是被日本統治這五十年來的殖民圖景,追憶中,順口溜過台灣最早被發現時被稱為「美麗之島」,但是是第十二個「美麗之島」,也就是說,這不是台灣之獨特,而是未被開發之處必然會有的美麗,然後歷經西班牙荷蘭清朝日本以及戰後美國的文化殖民,但是,沒有一個文化真正愛過台灣、扎根進台灣。西班牙荷蘭心目中的的台灣「草茀瘴濃,居者多病」,清際的台灣「清人得台,廷議欲墟其地」「非人所居」「台人平居好亂,既平復起」「台北瘴癘地」「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而後是日人「一億元台灣賣卻論」,而後美軍「在租借區以鴉片戰爭之後的列強之態抄著一名女同胞。」....而主角的追憶中,也不時帶出六七零年代美國傳至台灣的流行歌曲、電視影集、以及晴光市場貴的嚇死人的美貨舶來品。

也是在這一部份,朱天心的〈古都〉給評論者非常多的殖民與後殖民角度的評論空間。

但這殖民、後殖民圖景,還是〈古都〉重重層層象徵手法中的一層,她還有其他話要說。

在這殖民圖景中,隨著主角追憶與A過往的遊街,對襯出統治者日本遺留下來最多的文化記憶,銘刻在他們經過的街景中。

隨即朱天心筆鋒老練的一轉折說「該年底,日本就快與你們斷交了,」於是筆下的主角氣勢熊熊想盡各種可能的方法為國效命,以發洩她的愛國心。

3.不被族群接納的情感創傷

筆鋒再一轉,二十年後,主角參與一場政治盛會,目的是想捐些款,「略盡能否把執政黨藉此拉下台的棉薄之力」,這當然仍是當年幟烈愛國心的延續,誰曉得卻聽到台上的人喊著類似像主角這種省籍的人,應該趕快離開這裡去中國之類的話,更重要的,台下「幾萬張模糊但表情一致的群眾的臉,隨著聚光燈下的演說者一陣呼喊一陣鼓掌,陌生極了。」而主角本省籍的丈夫亂中匆忙望她一眼,深怕她被周圍人認出....。

就此主角開始說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身上逐漸釀成一股陌生但不好聞的氣味,那以前跟著自己二十幾年的味道,不知何時消失了。

在這文化雜集的被殖民島嶼,主角生於斯長於斯,將少年最純美的感情、最強烈的愛國心交托於斯,突然間,卻被人告知此地無處可容她之身,因為所有外來殖民的人再不愛台灣,他們的文化都可成為台灣母國文化的一部份,只有被歸類為外省籍的,即或生於斯長於斯,經歷台灣成長的歷史,愛著台灣一如愛自己成長的過去,如今卻動不動就被檢查愛不愛這裡,動不動就被提醒不喜歡這裡要滾就快滾,彷彿這些生於斯長於斯、成長過程跟台灣歷史交融的外省第二代,真的說走就可以走。

我們又可以再回到小說一開始的起首:「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磨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以及「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主角和A少年的親密友情,一如主角成長歲月和台灣的情感一樣,這些記憶,是不可能不算數的。在這多文化殖民的島嶼中,竟然有朝一日,發現自己、與自己和台灣纏繞交織的成長歷史,全都不算數了,就像A說要來相會,卻一直不出現,那被她珍惜的少年情感在A心中早已不算數,也難怪,主角會對自己覺得陌生了。

朱天心用身上有陌生氣味、當年熟悉的氣味再也找不到,來比擬主角出現的自我認同危機。連自我對自我都出現陌生之感,遑論主角與她本省籍的丈夫此時此際的陌生疏離。

4.日本京都或台灣台北

當朱天心描述著台北古都的殖民後殖民圖景,其實也就是將台灣放置進台灣的大歷史文化中,在這大歷史文化底下,黨籍省籍全都被包容進去,消解掉誰是正統,誰代表台灣的彼此對立。

但朱天心仍舊是刻意突顯統治五十年的日本,在台灣遺留下來最多的文化影響力,它們被銘刻進街道、房宅、古蹟、植物中,成為主角成長過程中無法忘懷的記憶。這當然是實情。曾被日本統治過的老一代台灣人客家人,其生活習慣、語言、歌謠中,的確充滿日本文化的影子。

不過,特別凸顯日本文化的影響力,還是有其又一層象徵手法的文字功力。因為朱天心要將日本京都,與台灣台北這兩個古都做出比較,以揭露層層象徵背後的核心意旨。

主角與A約在日本古都京都見面,主角為了讓這純真無邪的過往友誼,繼續保有當年的純真無邪,主角甚至不願帶著她深愛左右不離的女兒,當然更不願邀她的丈夫同往。

主角其時尚未悟透A與她的邀約只是隨口說說,根本不會出現,因此,她在等A的過程中,不斷在日本古都進行著遊街。遊街到京都的「圓山」時,主角追憶:當年第一次來時,很訝異日本竟然公然用台灣的「圓山」,來給自己取公園名字?反倒是女兒,幼稚園戶外教學去圓山河濱公園後,回家來卻問怎麼台灣學日本的地名?就這樣,把台北與京都相連起來,並邊遊街邊回憶的,對兩個城市做比較。

5.現今可以對照歷史的文化保存

主角是按著川端康成〈古都〉中的描述遊街的,川端康成的〈古都〉,已是五十年前的作品,至今仍能做京都遊街的參考,主角遊街時發現京都仍呈現著文學作品中的景觀,這意味著,京都古都文化,在日本經濟開發中,一直被日本政府致力保存著,當川端康成讓日本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佼佼者、成為日本的驕傲,他筆下的京都文化,也成為日本的驕傲。日本不是只有經濟而已。

主角到京都時,正是花期之際,櫻花花期,跟日本文化是密切結合的,而大自然與歷史在京都,順應每一節期,不停的重新被呼喚、被追憶、被傳承;不只未來新青年如此,即或是已死的老靈魂飄盪遊世,仍可以從每一自然節期中,辨識出熟悉的、自己過往的歷史。

這一相較,台北比諸昔日,已是面目全非,因為不管是當年的執政黨或現在的執政黨,都拼命在拆毀見證記憶的過往,樹木、城牆、老房舍、老街,一一消逝、並繼續消逝中。若老靈魂遊街,將會一如置身異邦般,無法辨認自己的土地。

弔詭的是,主角當然知道自己身在異邦,她不停的懸念家鄉島嶼上的女兒,正表示她家不在這裡。但是,她卻覺得京都比台北,更讓她感覺是家鄉。「清涼寺永遠在那裡,世界文化遺產十七社寺的天龍寺清水寺延曆寺永遠會在那裡,有著多種文化指定財和國寶的東本願寺永遠會在那兒,二條城野野宮永遠會在那兒....,這,稀奇嗎?」

而台北呢,當她要結婚時帶丈夫回返少女時代的秘密花園,卻已景物全非:「妳哽咽的告訴未來的丈夫,這裡原來不是如此如此,應該好像是那樣那樣,慌張的漫空指東指西,總之,妳迷路了。」

川端康成寫這部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古都〉時,是用著最深的摯愛之心,書寫日本歷史、記憶,以及直至現今都長存的文化,古城京都一切美景、因四時變化而有的自然節慶,在其細膩的筆觸中,順兩個女孩千重子、苗子的故事,溫柔婉約的書寫下來。這種對文化、對歷史對記憶的深情,正是朱天心企圖對照的,台北失落了文化的歷史與記憶,她不相信刻意拆毀文化的歷史與記憶的,會真正深愛這塊土地。當台灣各政黨紛紛證明著自己是真正愛台灣的,朱天心用古都「京都」五十年來的文化、景觀保存,說明其實沒有一個政黨真正愛台灣。她透過主角問:「印在你死前心版上的,會是什麼?....屬於女兒的時代,她會記得的,或會為它的不在而驚慟的,會是什麼?會是什麼印在她的心版上?」朱天心書寫記錄下來的台北,是個拆毀歷史、記憶的城市。

在這裡A再度字裡行間浮冒而出,成為一個強烈的比擬:「你不免害怕,你們會坐在旅館大廳各一隅,互描個半天然後心裡喊著:「老天難道我也像她一樣如此難認了嗎?」

6.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千重子與苗子

當主角到京都,預備和A相會時,小說中就出現了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千重子和苗子:「秀男曾在四條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

無庸置疑,這是朱天心最擅長的用典寫法,讀者需要看過川端康成〈古都〉,以及故事中的千重子和苗子兩個人物,才知道朱天心借用此典,是想跟讀者說什麼。這正是朱天心這篇小說不能隨意瀏覽匆匆讀過,需層層疊疊解讀的原因。

千重子和苗子,是一對雙胞胎女孩。千重子於中學時,才知道自己是被棄養的孩子,但她的養父母對她非常好,加以養父母的家世傳統,千重子被養成為大家閨秀千金小姐,讓愛慕她的男生,都深深覺得自己的不配,千重子的養父母也不願千重子不斷提醒自己是被棄養的身世,甚至改以「妳是被我們偷來的」的描述,讓千重子知道自己身份的尊貴。

但千重子無意在一次遊玩途中,認識了她自己的雙胞胎姊妹苗子,兩人長得維妙維肖,甚至朋友都將苗子誤認成千重子。從苗子口中,千重子知道她親生父母其實身份卑微且貧寒,養不活兩個女兒,只好棄養一個,將千重子偷偷放在她現今的養父母家門前,而後親生父母均早逝,留下苗子孤單一人,她成為女工,不畏辛苦的自食其力。

誰會料到被棄養的,卻成為身份尊貴的千金小姐,被父母留下的,卻成為社會地位卑微的人呢?

千重子得知自己有姊妹後,一直想跟她聯絡,但苗子深知她的出現,對千重子的養父母、她的鄰舍,都會造成打攪,終究在那時代,社會階層還是左右著很多人的想法的。

更深一重是,苗子儘管身份卑微,卻有屬於她的自尊。當身份卑微的秀男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千重子婚配,轉而追求苗子,苗子甚至不願首肯,她跟千重子說:「秀男希望和我結婚,一定是把我當成妳的幻影,這點,作女孩子的我很明白。」

當千重子的父母得知苗子生活辛苦,曾跟千重子說,她們願意撫養苗子,一如千重子一樣視如己出,苗子卻拒絕了:「現在的妳我,生活方式不同,教養方面也不一樣,我也無法適應城市裡的生活習慣,我只要來妳家看妳一次就可以了....。」

於是苗子去千重子家住了一晚,於次日清晨輕輕告別,跟千重子說:「這已經是我終生的幸福了,趁著不被人看見,我要回去了。」當千重子取出自己最好的天鵝絨短大衣、摺傘、高木屐,要送給苗子:「這些我送給妳,希望妳再來。」苗子卻搖搖頭走了。千重子手扶著格子門,目送長久,苗子並沒有回頭。

川端康成這篇故事,情感婉約,有著淡淡的淒美的哀愁。但他為何將這兩雙胞胎姊妹重逢又分離的故事,安置在京都這充滿文化歷史、與大自然四季景致的背景中,款款道來呢?從故事中和千重子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真一口中,可略探一二。當真一聽千重子說自己是被棄養的,便回答:「也許人都是棄兒,可不是?生下來就等於是被神丟棄到這個塵世....這樣,也許更像是人的孩子,先遺棄再予以拯救....。」(註)

真一的話,非常像幅中國的山水畫,在浩瀚天地自然中,安置著渺小的人,一切內心澎湃激動的情感與運命,在這四季遊轉的景致變遷中,都含蓄淡化了,蒼渺之間,既是遺棄,也是拯救。

這正是川端康成文學作品的最大特色,主角們置身充滿歲月的古都老地,古都老地又置身在自然節期的流變之中,不管是雪花紛飛、繽紛花季、櫻花雪絮般飄落,或各種因應季節而有的幽遠流長的祭節,又置身在浩瀚天地自然間。於是所有的情感都淡而婉約了,命運,也自能順其自然,一如苗子終究不回頭的離開。川端康成的文學作品,正是日本文化的反映。

朱天心用川端康成〈古都〉之典,意有何指呢?

7.千重子和苗子,意味著什麼?

朱天心刻意選了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幾句:「我的心如此寂寞」,「養父母既然那麼疼愛我,我就不想我親生父母了,他們大概早已成了化野附近無人憑弔的遊魂了吧?」

文中,主角在祇園逛,提及了有淵源流長文化歷史的祇園祭,朱天心在這裡不只是將京都風貌當成走街背景而已,因為千重子和苗子相認之處,正是在祇園祭節期中的祇園。於是我們便看到這句話再度出現:「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磨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

千重子和苗子相認之前各自孤獨著,各自承受自己的命運,她們即將在祇園相逢,拼出完整的雙胞胎命運圖景。

千重子和苗子這對雙胞胎,意有何指?

其一:是主角與A

當然首先看到的是指主角和A,也就是主角和她少女時期的純真熱情的象徵。

主角等候著A那她已經失落的少年純真與熱情,她渴望藉著A出現,拼出兩人分別後分裂的命運,讓她重回完整。

而此時的A,「不知在想什麼,二十年沒回過台灣,研究的卻是台灣,這回為了交一篇論文要跑一趟日本,便託人傳真給妳,簡單交代要妳替她訂旅館,而且頂好能與高中時一樣共寢一室抵足而眠....。」

主角與A,正像千重子與苗子,已各自走著自己的命運二十多年,千重子和苗子,是在幽遠流長的文化古都、大自然祭典中重逢,主角與A,卻是在曾殖民台灣的日本古都中重逢;不僅主角從古都走街中,看見自己熟悉的少年,連A,要研究台灣,都得到日本來。

川端康成在〈古都〉中問:「千重子和苗子,到底誰是被遺棄的?何以生父母寶貝般留下的,成為窮苦的孤女,那選擇被遺棄掉的,卻成為尊貴的千金大小姐?」

朱天心則在〈古都〉中暗示:主角與 A,都是被遺棄的,她們只能在日本尋找台灣,因為台灣沒有歷史與記憶。

「也許人都是棄兒,可不是?生下來就等於是被神丟棄到這個塵世....這樣,也許更像是人的孩子,先遺棄再予以拯救....。」苗子和千重子相逢,命運相較之下,的確更像是天意定命,而非生父母促成。相逢之後,千重子仍舊安定於千金小姐之命,因為「「養父母既然那麼疼愛我,我就不想我親生父母了」,而苗子仍舊選擇了孤女生活,出於自尊、也出於習慣了自己的過去,往後她們的命運都不再是被動的被遺棄者,而是自主的選擇,所以苗子離開千重子後,不再回頭。

但是朱天心〈古都〉中的主角等候著A,A卻沒有出現。A曾是被遺棄者,現在主動選擇成為了遺棄者,她離開台灣永不回頭,連少年情懷都不再眷戀的徹底割捨,至於主角,則是無奈的一再經歷被遺棄,她不能拼湊自己的過去與現在、也不能拼湊她和A分開後各自的命運,她無法讓自己完整,更無從拯救自己。

其二:是古都台北與古都京都

其次,千重子和苗子這對雙胞胎,也意指古都台北與古都京都。

當千重子與苗子的故事出現在文本中時,朱天心按上一個標題:「不必登岸、不必薙髮、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她已用典,暗示千重子與苗子,不是只是主角與A的故事;他有更多話要說。

不必登岸、不必薙髮、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是政治殖民;未必稱臣入貢,卻人人薙髮、易衣冠,是文化殖民,也就是所謂的後殖民時代。

日本文化,諸如川端康成〈古都〉中一再出現的格子窗、格子門,承襲自中國,當時日本對中國稱臣入貢,當然也學習移植了中國文化。清人不要台灣,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後,台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也移植了日本的文化。朱天心〈古都〉中一再表達,京都歷時歷年,那該保存的文化不曾失落,點滴傳承下來,因此主角與A,都可在日本找到台灣早已失落的,正是因此之故。

而台灣,文化傳承卻刻意的被拆毀,又移植拼湊著經濟發展下,文化殖民而來的各國商業文化。在主角回憶過往中,處處呈現當時的台灣已是人人薙髮、易衣冠的文化殖民地。

那麼,有文化傳統的京都,和文化東拼西湊被文化殖民的台北,誰是棄養的千重子,誰是生母寶貝的苗子?它倆的文化母親是誰?誰是苗子對富貴之氣不習慣、毅然決然重返大自然杉林家鄉不再回頭?誰是千重子,唯有等著遇見苗子方能尋找生母,也方能讓自己的命運徹底坦然安頓?

川端康成〈古都〉,最終千重子和苗子,都因著重逢並交織兩人的命運後,做出抉擇,安頓了自己。

而朱天心的〈古都〉,當A遺棄主角,便意味著它會是個破碎的結局。對主角如此,對台北古都,也是如此。

8.被遺棄的人

朱天心讓故事轉折的方式,先是描述千重子和苗子的分手:「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孿生姊妹苗子離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千重子的額髮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沈睡著。」然後很有趣的加上「(全文完)——古都」。而後便是主角在京都市街沈睡時離去,卻回頭望望,只看見目送她、奇怪著的旅館經理。

「妳直覺A不會來了——自始至終妳都沒相信她會來對不對?」

而後主角搭機返回台灣,下飛機時卻被人誤認為日本觀光客,主角決定將錯就錯,假裝自己是日本人,帶著她在京都祇園買的殖民時期台灣地圖,順地圖遊覽台北。

現在變成偽裝的日本人遊歷古都台北。所有車遊,都按日本殖民地圖的街道地名標示,遊街之際,對A的回憶如影隨形,此外,透過對新建築的舊址回憶、對已被砍除的自然景觀的追憶,夾雜著她的少女成長史、政治變遷史、都會發展史,透過地圖遊街,她拼湊著已經斷裂的個人歷史、都會歷史、台灣歷史,幾番描述之下,台北古都變化成自然景觀被拆毀、歷史被斷裂、文化被拼湊、犯罪之淵藪的新城:「天啊要醜到這個地步也真不容易。」

這裡再度出現弔詭。遊自己的城,卻如置身異國,跟在京都時的走街感覺竟這麼的完全相反。

朱天心加上驚聳的結語:隨著遊街中越來越感陌生的台北,她發現台灣人也真的視她為異國之人。「這是哪裡?」她既沒有像千重子一般找到其生父母源頭,也沒有像苗子一般有可供回返的杉林鄉園,她在文化、歷史與自然中,都徹底的失根、被遺棄了。當她問:「這是哪裡?」其實是在問:「我現在是誰?」

9.桃花源記

朱天心在行間數度出現欲言又止的桃花源記用典,順散文劇情,漸漸揭露其深意。

她走到淡水清水祖師廟,以呼應她在京都經過清涼寺那一幕。

京都清涼寺,「在死之前,若還有一點點時間,還有一點點記憶,妳還可以選擇去哪裡....妳,會選擇這裡吧,因為,因為唯有妳曾經留下點點滴滴生活痕跡的地方,所有與妳有關的都在著,它們就會一直一直那樣在下去,那麼妳的即將不在的意義,不就被稀釋掉了嗎?」

主角選擇京都清涼寺做死前存留的記憶,是因為它承滿主角和女兒過去的記憶,而且每一次再來,它都還在那裡,並將永遠在那裡。

但台北最古老的地域淡水,那充滿主角成長記憶的地方,她此次去「觀光」可是困難重重,巷子小徑全都跟記憶中完全不一樣,到處被阻斷不復得路,而古廟清水祖師廟:「....正整修中,鷹架擋住門面....。」

此時桃花源用典深意終於出現。

在清水祖師廟中主角求籤,內容為:「物態何曾改,江山一古今,欲求心下事,流水奏佳音。」主角問:「何能豁達如此?」

桃花源記中,武陵人遇世外桃源,世外桃源的男女見漁人大驚;但主角在台北尋訪世外桃源不可得,卻「男女見之大驚」,認出她是異邦人。

這世外桃源,正是代代相傳、江山一古今的歷史文化,主角找不到,而她竟像曠野孤獨的呼喊,被不斷變異的都會視為異鄉人了。

朱天心最後甚至用自己作品之典:淡水沒有淡水最後列車,只剩下不斷吃票橫衝直撞的公車司機:沒有方舟,只剩下直昇機尋找江上浮屍;世外桃源永不可得,她失去歷史、回憶,也不復被台北認識。

10.〈古都〉中呈現出來的朱天心的心靈世界

我花一大段文字爬梳朱天心〈古都〉作品的原因,是因為〈古都〉這部作品就文學形式來說,非常優異,絕對有文學價值,台灣歷史走到現在,我非常不願意談論〈古都〉時,又不知不覺的變成專門挑出幾句幾段字句來,把朱天心的作品變成政治論述的引言。台灣實在太多政治了。

我將朱天心,看成一個擁有敏銳心靈的文學創作者,她關心台灣的過去與未來,儘管她擁有她的政治視野,但當她創作時,她不可能只用政治視野,她絕對用了比政治更多的心靈世界在驅動她的筆。因此透過爬梳作品〈古都〉,我其實更想瞭解的,是朱天心怎樣迂迴委婉的呈現出她的心靈世界。

在評論朱天心的諸多文字中,我非常欣賞黃錦樹的〈從大觀園到咖啡館——閱讀/書寫朱天心〉 一文,他從朱天心最早期作品《擊壤歌》開始,幾乎不遺漏任何作品的將朱天心作品整理、分期,並很有見的分析朱天心每一次分期出現的思想轉折,這篇評論止於朱天心另一篇用典作品〈威尼斯之死〉,並未評論到〈古都〉,是在朱天心《漫遊者》一書出版為之寫序時,方才評論到〈古都〉,並將〈古都〉與「漫遊者」視為同期作品。

在黃錦樹的分析中,說朱天心《擊壤歌》與〈方舟上的日子〉,仍是個置身大觀園的女子,擁有「不知人間疾苦的有情」。

在這時期,構成這些作品背後,有幾個穩定不相衝突的信仰——真誠純潔的同性異性友愛愛情;「天父」這傳承自父親的基督教信仰;以及對中國的信仰。所以在朱天心的《擊壤歌》中,那純真的女主角,睡前習慣與「父」道晚安,那父,有時是天父,有時是國父,有點混亂的不是那麼容易立即辨明;純真少女在《擊壤歌》中,也一再提醒自己「一定會回去的,因為,因為,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將來一定要好好的為國家做點事」「從此我要與國父一塊生活,共同努力我們的革命事業。」從純真少女朱天心,已經可以看出她日後勢必是「我關心國內各種情勢」了,只是那時的她,被保護在黃錦樹形容的大觀園中,連黨外風聲都尚未吹起,信仰穩固的不曾有機會被衝擊,而她那真誠純潔的同性異性友誼,也促成了曾深有影響力的「三三」社團。

但是,當朱天心〈我記得....〉集子出版時,所有的人都立刻發現朱天心變了,出版這集子前,朱天心已有四五年陷入創作的瓶頸之中,這四五年間,朱天心進入社會、結婚生子。這果真是純情女子的走出大觀園。〈我記得....〉出版後,朱天心好友詹宏志很憂心:「總覺得少了一分『情分』(對人世間的不忍)。」

〈我記得....〉書中純情少女不再,相當有趣的是主角幾乎全變身成為性事老練、壞壞的頹廢頹廢的男子,彷彿連朱天心自己都無法接受這種自我轉變,於是放棄女性主體,讓自己偽裝在男體中發聲。

這時朱天心面臨的社會,從政治到經濟全都在轉型,她少年時期的信仰開始被衝擊,顯然她也是在此時遭逢楊照所說的「變節」心境。黃錦樹說的非常好:「凌厲老辣....具破壞性、顛覆力、殺傷力。....朱天心『陷刻少恩』的動力,究竟是源於信仰的徹底破裂,還是對於信仰的完美堅持?前者或許導向犬儒虛無,後者則趨於少年法西斯。....之間存在著廣大的灰色地帶。」這評論中,充滿對朱天心的期待,意味朱天心往後還有路要走,現在尚未能定論。

黃錦樹說,其實影響少女時期的朱天心的,另有一個父,那就是張愛玲的前夫胡蘭成,胡蘭成給了她一套哲學宇宙論體系,這體系雜揉了湯川秀樹的粒子宇宙論、周易老莊的變易感通、詩經溫柔敦厚的美學倫理學與禪宗式的直觀等的哲學,它們雜揉後,將據以申言:大自然是有意志與力的,這其實就是一種泛靈論。

朱天心在親愛的父親朱西寧過世後,出版《漫遊者》,她在序中也說:「....我挑戰他虔誠的基督徒信仰,得以侉言自己是不可知論者並與各路神鬼相嬉....。」

在經過朱天心自承「陷刻少恩」的〈我記得....〉時期之後,直到〈古都〉一文,才發現胡蘭成影響下的泛靈論,紮根紮的最深的,充滿在朱天心這部轉型時期的作品中,她透過川端康成〈古都〉之用典,呼喚著大自然的意志與力,成為另一種的生命尋根之旅。是這種大自然的意志與力的信仰,成為其創作基礎,建構出〈古都〉這部作品。

11.〈古都〉中呈現出來的朱天心的信仰

比之川端康成〈古都〉中那每一個節期祭典,都因應著大自然四季的流轉,每一個祭典,都有其文化傳承;參與祭典的人,每一次都是重返這充滿大地與歷史的特殊時空,將自己在天地歷史中安身立命....,朱天心在作品中回應道:「至於島上的歲時節慶,三月十五日迎保生大帝,三月二十三日媽祖生,五月十三霞海城隍祭,五月六日清水祖師得道升天之日,十月十日水仙尊王祭....妳常常被迫參加的金母娘娘的婚喪喜慶,真的是婚喪喜慶,不然何以一年裡那麼好些次,巷口的慈惠宮鋪天蓋地一夕間搭起醜怪的鐵棚架,當路口好大一尊汽油桶,上漆著要求車輛改道的小學三年級字跡,然後就連擺至少三日的十幾桌信眾們,嚼蠟似的無甚表情在看改黃版的歌仔戲。平日,廟祝及其執迷者都在門首勤練乩童技藝,它是六合彩組頭收放彩金處,也是該里大小選舉的投開票點,和某某農會來推銷花粉蒜精的說明會場所。妳每走過九十分貝誦經聲和金爐紙煙繚裊的宮前,見廟祝穿件印著XX金獅團汗衫,和街坊幾個有名的遊民一起泡茶摳癢看豬哥亮錄影帶,迷惑它在本質上與同樣被町民們充分使用的清涼寺真的有天差地別嗎?不然為什麼妳會願意在清涼寺無所事事坐一下午,而走避不及的逃離妳天天得行經的慈惠宮?」

朱天心在這裡告訴我們,台灣一樣有節慶,但是只剩下被文化殖民的消費文化,那與大自然節期交融的文化傳承,那供人安身立命的特殊時空,已經不存在了。難怪A,會變成「記憶都不算數」的,再也沒有回返台灣的意願。

故事中,主角去京都之前,追憶政黨輪替下她成為「該滾出去」的人,她在政治角力中被遺棄,失去了身份;從京都回來後,她又在走街之際,再一次發現台北早已因大自然被毀壞、文化被移植拼湊成典型的文化殖民地,讓她找不到那可供尋找自我的特殊時空,她既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自己是誰,因此主角放聲大哭。

可是,儘管朱天心無法迴避的因著追憶,大談起政治社會議題,但它們並不是小說的核心議題,她更多是談著大自然的常在、生生不息,以及生生不息的自然交疊出來的文化傳承,人勢必得要尋找到這種特殊的時空,才能找到真正的母親,並確認自己的身份,而這樣的身份,是安定進大地與歷史的。所以朱天心用川端康成〈古都〉之典:雙胞胎在充滿大自然之意志與力、充滿文化傳承的祇園祭典中彼此相認,並找回自我的身份,而最後,窮苦的苗子寧可回返大自然杉山,更指明儘管肉身父母均已不在,她卻非常清楚知道自己是誰,她不需要成為千重子的「幻影」。

朱天心〈古都〉對台北古城的描述,已有很多人從空間地圖、後殖民角度等等來詮釋,而我自己個人認為,朱天心描述台北古城將之與京都做對比,恰好會造成對朱天心文意的詮釋誤差。因為跟京都可以對照的,絕不是台北,頂多是台南、或鹿港吧。跟台北對照的,應當是日本的東京,而東京,絕不可能在現在仍有京都的自然文化景觀。在現代化過程中失去那可供尋找身份認同的特殊時空,是所有大都會共通的問題,東京如此,紐約亦然,遑論台北?設若朱天心將古城描述,改在台南或鹿港等等古城,讓人看到即使沒有地狹人稠的問題,仍舊只剩下消費文化,會更讓人為之一嘆!而放在台北,追悼著那不能不拆毀的橋、與舊時淡水,讀者心目中卻存有捷運的便捷、以及淡水與西門整建後更多空間,被開發成為青少年聚集跨年的好去處....,難免會覺得朱天心是否厚古薄今,只懷舊不前瞻,對台灣無法認同?遺民說、或靈魂這回真的老了,不知是否是因此而來的呢!

王德威評論這部作品說:「老靈魂這回真是老了。」我卻不同意。我看到的是朱天心再次轉型,她企圖從更大的格局來看台灣的政治社會經濟變遷,並提出警示之語:「人若不能安身立命於天地歷史,若家園沒有供人尋訪自我的特殊時空,當理想主義一旦幻滅——不管它是政治運動社會運動文化運動....,人就只能選擇虛無。」朱天心這次轉型,正嘗試把〈我記得....〉時期那犬儒虛無、少年法西斯危機拋卻,給出一個信仰式的答案。因此我認為〈古都〉這部作品,是「侉言自己是不可知論者並與各路神鬼相嬉」的朱天心的「信仰之作」,雖然,或許是她人生旅途中階段性暫時性的信仰之作....。

註:川端康成〈古都〉文中之段落:「也許人都是棄兒,可不是?生下來就等於是被神丟棄到這個塵世....這樣,也許更像是....先遺棄再予以拯救....。」這段話,在大江健三郎的《靜靜的生活》中亦曾言及,只是川端康成「拯救」之說未曾深化下去,因而有著一種在大自然蒼渺宿命中的美麗與哀愁,而大江健三郎卻為「拯救」之說,苦苦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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