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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女性意識
作者:張慧蓀

<一> 內容簡介

這本書是以名為貞觀的女子為主軸,描寫台灣六0、七0年代嘉義布袋蕭氏家族的生活點滴。

貞觀在外婆的大家族中成長,她對家族有著濃厚的情感,眷戀鄉土,熱愛節慶、戲曲以及中國詩詞經典。

儒家禮教的「女道不同男綱」以「男尊女卑」的思想深植在族人的思想及日常生活之中,也深深影響著家族女人的命運以及貞觀的愛情。

貞觀和大信的結緣在貞觀剛考完初中的那年暑假,四妗的小兒子因玩捉迷藏躲進棺材內被活活悶死,四妗住台北的嫂嫂及姪兒大信前來安慰。大信被虱目魚刺扎到咽喉,貞觀給他一根麥芽糖,解除疼痛,因而結緣。

貞觀後來嘉義女中畢業,在聯考的前一天,擔任義消的父親死於火災救難時的車禍,於是貞觀沒有參加考試。貞觀喪父之時,曾收到久未連絡的大信託四妗轉來的慰問信。那時大信已是台灣第一學府的高材生。

貞觀後來為了陪就讀台南一中的弟弟而待在台南工作兩年,大信受四妗之託,幫貞觀的弟弟函授課程,因此與貞觀再度聯絡上,當時大信已是情場失意之人。

隨着二人書信往來,情意日深。

貞觀後來上台北,在大舅的公司工作,並就近照顧讀台大第一志願的弟弟。已入伍的大信趁著放假,數度回台北探望貞觀,兩人的感情更達顛峰。

兩人最後一次相會,是在大信參加留學考前一晚,大信趕回家幫父親祝壽,之後兩個多月,無大信的消息。原來部隊出事,人事一律待查,大信本人也身體不適,在靜養中。焦急的貞觀將此消息告知大信母親,卻換來大信一封只有八個字的短籤 : 「妳這樣做,我很遺憾!」,貞觀失望負氣,撕毀了信,退還所有大信給的物、件, 之後兩人就失聯了。

貞觀為此大病一場,但大信知道了,卻無隻字片語。

受到情傷的貞觀,又遭逢外婆過世,決心不再回到台北,希望故鄉的海水、月色能夠洗滌情傷。

貞觀的大妗守家三十年等待當時被日本徵調充軍的夫婿歸來,盼到了團圓的日子,夫婿在日本卻已另有家室。大妗為了還願,入廟帶髮修行。

貞觀上山探望出家的大妗,與一名天真的小男孩偶遇,在童言童語中,仍執著在情傷中的貞觀豁然開朗,決心將她的痛苦,還天,還地,還諸世間。

這本小說有濃厚的鄉土情懷,對於節氣的變化、習俗節日、傳統應景的飲食、童戲、台灣鄉土的歌謠、戲曲、中國的詩詞經典,多有細膩的描述。

但由於時間的限制,我們的主題會著重在本書所描述之六0、七0年代台灣鄉土的女性意識及愛情觀,以古觀今,藉以了解經過了四0、五0年之後,隨著時代的變遷、教育的普及,女性意識的觀點有何不同之處,而在真實的生活當中,又有多少落差。

小說中的女主角貞觀,飽讀經書,深愛中國文化,也是家族眾女子中相對受教育最高者。

這樣的一位女子,我們透過她的視野角度,看她如何解讀她周遭的人事物,特別是女性。在這本以女性為重的小說中,貞觀所解讀的,也就是作者當時所要傳達的女性意識,值得我們關切。

《千江有水千江月》1981年在台灣出版,多年來一直暢銷不衰,累計印刷72次,銷量達32萬冊。被台灣很多大中學校指定為課外必讀書。

<二> 文本

(一)家族

1、貞觀家族
貞觀有外公、外婆,五個舅舅跟兩個阿姨,媽媽排行最小。大舅早年被日本兵征軍到南洋,三十幾年來生死未明。大舅媽守著兩個兒子過日子。二舅家、三舅家都為兩男兩女。跟貞觀最好的銀蟾為三舅的女兒。

貞觀的父親是孤兒,貞觀家住的離外公家僅幾步路之遙,所以貞觀雖是外孫女兒,常往外公家跑,一個家不時的熱鬧滾滾。

這個蕭氏家族在嘉義布袋,魚塭是家族的事業。

2、古厝
蕭家雖然人口眾多,但宅第也大,有大門,有後門,各接不同的巷子。每一房有自己的院落。

「後院住的是三舅三妗,芒種五月天,後園裡的玉蘭、茉莉,開的一簇簇,那房間因吃著四面風,涼爽加上花香,女眷們喜愛去那兒玩四色牌」。

緊鄰廚房的是「五間」房,逢年過節,表姊妹們全集在那裏幫忙,搓湯圓之類的。

「五間」房緊鄰著廚房隔壁,筐蘿滿時,隨時可以捧過去。

另一個房間為「伸手仔」,它的屋簷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襲了這個名字。這間房很涼快,一向是貞觀外公午歇的好所在。後來為了讓貞觀準備考大學讀書,外公連床鋪都讓出來,讓貞觀住在那裏。

(二) 人物

1、傳統的女性人物

在《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女性,幾乎都完美的遵循著中華文化傳統女性的三從四德,有著溫婉、順服、堅忍、寬恕的美德,但也在這樣的規範之下,呈現出傳統女性逆來順受、壓抑、依附、被動,甚至宿命觀的特質。

這本書當中的女子,各個溫婉細緻、乾淨剔透。書中有一段文字,把這類型的女性特質描述得極為傳神。

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裡分的極詳細。不只她母親,貞觀覺得,舉凡所見,家中的這些婦人: 她大妗、阿嬤等等都是; 她們對事情都有一種好意,是連剪一張紙,摺一領衣,都要方圓有緻,都要端正舒坦。」

(1)貞觀
貞觀是個靈秀卻傳統的女性,在傳統的禮教之下耳濡目染,貞觀自是認同傳統的女性婦德規範。

貞觀考完初中聯考,最興奮的是可以去外公家,跟外公唸「千字文」、「婦女家訓」、「勸世文」。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於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裡,一次又一次的被滌盪、洗潔...。

貞觀因為考大學前一天喪父,因此未參加大學聯考。

她曾陪著讀台南一中的弟弟待在台南兩年,那時貞觀在大姨幫她安排的稽徵處工作。當初離家時母親不捨,不認為貞觀有必要分攤家中的經濟,母親倒是認為貞觀若想再升學,該補習或者自修,母親都會全力支持。貞觀倒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決定 :「媽,我那些成績,也不怎樣,還考它什麼呢 ? 倒不如像寅月她們早些賺錢,準備嫁妝…

大舅在日本娶的女人琉璃子阿妗,為了跟大舅回台灣,在日本就學了一口流利的台語。貞觀體會到,「生為女子,在覓得足以託付終身,且能夠朝夕相跟隨的男人之後的哪種喜悅」

家族中傳統的女教思想,從貞觀身上來看,是非常徹底而成功的。

戀家的貞觀唸的是嘉義女中,只是六年下來,她總覺得飄忽不實,輕淡如煙。「每次回鄉,就不想再走,每次臨走,又都是淚水流泗」。

當她高中畢業重回家園,再見親人,更覺得過去的六年,竟然無影無蹤無痕跡,「真正的她,還在這個家,這塊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賴在此處沒跟去。」

貞觀雖然因為父喪未考大學,但對於戀家的貞觀,她其實也捨不得離家出外求學,所以對於考試的準備,也是若有若無的,並不是那麼積極。

貞觀在台南工作時,台南滿街滿巷的鳳凰木,火燒著火一樣,為此,貞觀放著交通車不坐,愛自己一步一步踢著去。她感覺這火紅紅、燒開來的鳳凰花,像是一種精神,一種心意,是不能隨便看著過去的。

在台南她住大姨家,剛開始工作時,大姨怕她沒錢用,每晚進房趁貞觀入睡時,放零錢在貞觀衣服的口袋裡,如此一個月,直到她領著薪津。想到這樣的恩義,貞觀立誓:「我要讓自己生命的樹,長的完好、茂盛,用來回報至親之人。」

貞觀雖然有著國畫上仕女的美人尖頭型,其實,阿嬤說貞觀長的並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緣 ! 聰明女子是生緣不生貌。「上輩人常說 : 『生緣免生水,生水無緣上曲虧。』生成絕色,若是未得投緣,那真是世間最委屈的了」

當貞觀和大信開始魚雁往返,靈秀敏感的貞觀一直都處於被動的態度。

那是傳統女性的矜持。而矜持的另一面,也可能是驕傲和負氣。

當貞觀知道了大信的前一段情傷,她儘管為他覺得酸楚,知道大信是寶藏,但也因驕傲和負氣,書中有這麼一段話:「她(貞觀)也許跟他生氣,也許跟自己生氣;火過為灰,他已經是燃燒過的。為何他們就相識在先呢 ? 也罷 ! 就讓兩人為此,一起付出代價吧 ! 」

貞觀和大信分手後大病一場,大信卻音信渺茫,無一字、一語。

貞觀深陷情傷,難以自拔,並數度自責,認為大信這樣待她是應該的。

貞觀將與大信分手的過錯全都攬在自己的身上,無怨的等待大信有朝一日能回心轉意;貞觀也認為自己辜負了父親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

「『天下之道,貞觀也』。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長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愧對父親,也愧對族人了」。

曾經驕傲負氣的貞觀,在情傷之時,更顯傳統女教思想,已經內化在她的兩性關係之間。

(2)二姨水雲 – 無盡的守候與寂寞
外公有三個女兒,貞觀的媽媽為最小的女兒。 二姨水雲是三姊妹當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她黑貓雲。本省話,黑貓是指生的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

貞觀還未出生時,二姨水雲就守寡,那時她約莫二十出頭。如今,貞觀覺得她像是 :「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的牢緊,上面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裏瀝乾水分。」

二姨丈六尺餘,百斤重,體格強壯。一次,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外家避空襲,那天天落大雨,二姨丈不顧雨勢滂薄,想要在自家魚塭網幾斤魚給妻兒吃,回家的路因海水倒灌,他又要沿途躲飛機和日本兵,都快到家的時候,誤將魚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來。

貞觀是從大姨的口裡聽到這故事,貞觀想著當時的情景,感嘆著 :「人間有二姨丈這樣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麼不能做呢?」

大姨也說 :「百日之後,居然還有人來給水雲說親⋯⋯唉,這些人

貞觀心內想:二姨是幾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豈有再嫁的?」

當時,收音機正傳來哀哀一陣幽怨的過時老歌:「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盡…」就這麼一句,聽的貞觀魂飛魄散,心折骨驚。旋律和唱詞,一直在她心內迴應。

應該二姨是花蕊呢?還是姨丈?貞觀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樣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婦,相互是花蕊,春天,都為對方展盡花期,綻盡生命!」

丈夫死後,二姨獨自撫養當時只有半歲大的嬰兒,不再改嫁。直到兒子十七、八歲,在台南讀高中,二姨一個人沒伴,就被接回貞觀的外婆家住。一直到貞觀的父親過世之後,為了與妹妹作伴,二姨就搬了過去,與貞觀母子同住。

有一次,貞觀在午後二、三點,正是眾人午睡時間,似睡似醒的貞觀,耳朵內斷續傳來裁縫車的踩聲,是她二姨在隔壁房理,正改一件過時的洋裝--- 她聽到二姨一遍又一遍的唱著 :

「… 春宵夢,日日相同;
好夢即時空,消受不成人…
歹夢誰人放,不離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夢也是相思欉 ;
春宵夢,日日相同 ;
月也照入窗,照著阮空房;
 

人生自是有情痴,時光都過去二十、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會長成大樹,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還一逕在她守貞的世界裡,苦苦不能相忘對伊盡情義的丈夫⋯⋯

小說用極美、昇華的筆調,寫出一個情癡的女子,用盡一生來守候死去丈夫的愛。但也在歌詞中的「春宵夢」、「相思欉」、「阮空房」都可看出二姨那無盡守候背後的寂寞。

這種寂寞,也顯現在日常生活中的寂寥,書中有一段:「今兒貞觀一腳踏入房內,見著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這件事來--自己母親和阿妗們,為何時常來此;她們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輸贏不過五塊錢,什麼使她們興致致呢?原來她們只為了的陪伴寡嫂與孀姊度無聊時光,解伊們的心頭悶。」

從上述的文字中,加上前述貞觀聽到二姨唱歌的那一段,可以看到在守寡的歲月裡,二姨內心的深層的寂寞,就算有姊妹姑嫂相伴,那種寂寞,仍是要自己背負的。

二姨的故事,透過貞觀的解讀,卻是淒美哀愁,用「情」字昇華了寂寞,用「情癡」來註解一生的等待,

等待,還有個盼望。

守候,對傳統守寡的女人來說,卻是終身絕望的道德枷鎖,這讓二姨被禁錮在貞節的世界裡,讓自己的青春歲月一點一滴的流失。

但女人卻被教導,以宿命論,二姨只能守著兒子,昇華自己的感情,讓自己留在苦苦的思念當中,過無盡寂寞的日子。

(3)大妗素雲 – 無怨的等待、付出與犧牲
在如果二姨呈現的是守貞的淒美,大妗呈現的則是無怨的等待、付出與犧牲。

這本小說中,所有傳統婦德最完美極致的詮釋,都在大妗這個角色上。三從四德、節婦孝媳、善良敦厚、有禮誠信,都透過大妗這個典範的角色呈現出來。

二姨是女兒的身分,大妗卻是女人角色扮演中,最容易有爭端的角色-媳婦。二姨是死了丈夫,只能在寂寞的歲月中,無盡的守候。大妗則是丈夫三十年生死未卜,她只能帶著一絲希望等待,日日夜夜為丈夫的歸來祈求,期待家人團圓重聚的日子。那知換來的,卻是自己的處境艱難 – 丈夫欲帶著另娶的家室歸來。這對大妗,情何以堪,再怎麼樣的節婦孝媳、善良敦厚,恐怕也要經過一番心情強烈起伏的掙扎吧 ! 但是大妗的表現,卻是完美昇華。

大妗是因為大舅當年被日本軍調往南洋作戰,自此斷了音訊 ; 光復後,同去之人,或有生還的,詢問起來,卻又無人知道。

可憐她大妗,帶著兩個兒子,守了漫漫三十年。她養育小孩、侍奉公婆,代替丈夫盡孝,也將媳婦的本份完全做足,毫無怨言。我們可以從小說中的一段文字,看到大妗身為媳婦的的那種細膩體貼及孝心 : ​「家中諸女眷,除了阿嬤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終未曾燙過髮,眾人或有慫恿她去的,她也只說:我都習慣了⋯⋯她梳著極低的髻、緊小、略彎,像是根香蕉;⋯⋯

像二妗她們燙短的,真可以年輕它幾歲,然而她還是故我,別人也許真以為她習慣了,然而貞觀卻是明白,大妗直留著這頭頭髮,是要給阿嬤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髮,原先的兩個,逐個稀鬆、乾少,大妗是留著它,隨時要剪即可剪與婆婆用度⋯⋯

一日,家族接到一封日本國東京都寄出的航空郵便,是素雲的丈夫國豐寄來的。這封信,把整個家都掀騰起來。

國豐期待歸鄉,但在日本另有妻子,想請示父母是否可同行。

國豐當時在日本京都,戰後滿目瘡痍,他找不到工可做,昏迷在人家門口,被那家的女兒救回性命,就是他日後的妻子琉璃子。當時琉璃子為了跟著國豐,幾番遭父兄毒打,最後還被趕出家門。

要問就問素雲伊;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婦,不知大房有兒子,所有他應該做的,都是她在替他⋯⋯

其實素雲別無選擇,而已被教化的傳統女子,所有的行為模式,也都可以預測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素雲一時之間,所有的情緒,都還無法釐清,但其所表現的行為模式,仍是善良敦厚,顧全大局。

婆媳兩,素雲,阿娘的一喚一答, 素雲掉下眼淚 :「我四、五十歲的人,都已經娶媳婦,抱孫了,豈有那樣窄心、淺想的?再說,多人多福氣⋯⋯

素雲只為他人著想—她為公婆:
「堂上有兩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為丈夫:「他怎樣決定怎樣好!我是太歡喜了,歡喜兩位老人家找著兒子⋯⋯

為孩子:「銀山兄弟,可以見到爹親⋯⋯有時,歡喜也會留眼淚⋯⋯

為那異國女子 :「至於媳婦本身的看法 : 這些年,國豐在外,起居、飲食、冷熱各項,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無過了⋯⋯」「國豐離家時,銀山三歲,銀川才手裡抱呢,我和國豐三、五年,伊和他卻有卅年!

甚至為家族:「若是為此丟了伊,國豐豈不是不義?!我們家數代清白,無有不義之人!

她留給自己的,就是長伴青燈,犧牲自己,成全所有的人。

素雲真的跟三十年未見的丈夫碰面了。家族的人都到齊,大家都歡喜、流淚。

背負著孝媳、節婦、犧牲、顧全大局的諸多傳統美德的素雲,面對丈夫,面對穿戴大和裙釵,粉臉的日本女子,面對族人,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團轉著。她極為堅強,

「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著目眶」

而辜負她的丈夫,則是幾番欲語,卻遲遲無法說出抱歉。

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他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在貞觀眼裡,這是極為美麗的故事,人間之至情,

「大妗那眼淚,是歡喜挾雜感激;大舅一去三十年,她不能想像他還⋯⋯同在人世,共此歲月與光陰⋯⋯」

那晚,貞觀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丈夫回來沒多久,又因為事業的關係,就和另娶的妻子到臺北了,她仍是一個人留在家鄉過著和丈夫生死未卜時相同的生活。

貞觀要阿嬤勸勸大妗跟著到台北。

她阿嬷道,她勸素雲母子、婆媳跟著去台北,省得國豐兩邊跑,嘴都說破了。阿嬤說 :「琉璃子也是肚腸駛得牛車,極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個商量呀!」

有著極致完美傳統婦德的大妗一人面對處境的尷尬,扛了下來。

素雲待丈夫回來,也在台北有了自己的事業,穩定了下來,她開始收拾衣物,要上碧雲寺還願。她徹底的犧牲了自己。

婆婆知道了,連聲叫喚她的名字,不准她去,婆媳倆各自激動流淚。

三十年來,素雲守著空閨、侍奉公婆、獨力撫養孩子,卻也日日祈求神佛,讓她的丈夫歸來。

或許她日日的祈求,也成了一個情感寄託的救贖。

但這背後,是怎樣的孤單等待,怎樣無盡難熬的日子。

婆婆哭著說 :「不管怎樣,妳反正不能去; 妳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如今,我是寧可不要他這個兒子,不能沒有媳婦,妳是和我艱苦有份的⋯⋯

大妗真的是徹底表現出中國傳統女性的包容、寬恕、大愛、堅忍、自我犧牲、誠信。

而如今,丈夫盼回來了,她卻處在一個尷尬的處境,還願,成了她心靈解套的歸處。

大舅返鄉後的第一個過年,吃完年夜飯,帶著硫璃子去貞觀媽媽家坐,並從衣袋裡拿出紅包,交予琉璃子分給眾人。

這原本該是素雲扮演的角色,她的處境自是難堪而落寞的。

她處處為人著想,但難處卻接踵而來。

傳統女教下的女人,是沒有自己的。

「還願」離開這個家族,或許是讓自己、讓其他人都可以被說服而安心的理由吧!

貞觀對銀蟾說的一段話,更可以看出她委屈自己,成全丈夫的心態:「卅年來,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還,她相信流落異地的丈夫,在戰火、疾患之時,一定也許過重返家門的願,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來了,願,誰來還呢?琉璃子阿妗於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沒明講:你豈有丟著人家的?還是我替你去吧!」

貞觀所體會到大妗的心情,也最足以真切表達大妗這位傳統文化下婦德女子她們的那種善良、成全、犧牲,全然利她的個性特質。

或許貞觀在情傷之時,大妗的故事,她的無私奉獻,讓貞觀自慚,也是貞觀開始將一切責任歸諸於己,認為自己辜負了大信的原因。「她這才了解,當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護佑在戰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來,是怎樣一副情腸; 她是只要他的人無事即好,只要堂上兩位老人,得以再見著兒子,卻沒有先為自身想過什麼。」

所以貞觀說大妗 :
「伊不是看破,伊才事情癡 ! 」

「大妗也有她存於天地的精神;放縱、任性的人,會以為自制、克己者是束縛,受綁的,殊不知當事者真正是心願情甘,因為這樣做,才是自己。」

婆婆過世後,素雲還是上了碧雲寺,在那裡,每日晚上有晚課,

晚課後,有半小時是教書、認字的,識字的尼姑教不識字的勤唸。

識字不多的素雲坐在最前座,五十多歲的婦人,那神情專注,一如童生。

半個月內,國豐連著三上關仔嶺,一次和大兒子銀山來,一次是單獨自己,最後一次和琉璃子; 素雲接待兩人在禪房,「也不知三人說了什麼,再出來時,貞觀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紅著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態;最多的情原是無情哪!」

書讀不多的素雲,似乎在這裡,找到了踏實,找到了自己的主體、也找到了平靜及篤定。

一輩子守在傳統禮教之下,無怨無悔、犧牲奉獻,但卻沒有自己。這次,從一切的角色中釋放出來,反倒看見她為自己選擇後的篤定。

她筆下的女性形像也多是寬厚淳良,女人的情也是中國人傳統的情,愛情中夾雜著恩情。聽到大舅的再娶,大妗淚流成河,最後也只是一句「多人多福氣」;面對丈夫的離世,二姨終生只守著他的恩情不能釋懷。對於情,她們多不怨不艾,尋求自我的消化與解脫。大妗選擇了上山參禪,貞觀選擇了忍耐和還鄉。

(4)阿嬤
阿嬤是這幾個恪守傳統女人中年紀及地位都為最長的,自然在這高舉女子三從四德的小說中,她要成為一個掌家女人的典範。

每當家中有大事發生時,屬於女人家的事務,自然都由這位輩分最高的女人出面仲裁。

小說中許多阿嬤和兒、孫輩的對話,可以看到阿嬤的處事圓融、厚道,夫唱婦隨。阿嬤這位身為人妻、婆婆、祖母的言行舉止,她為眾女性做了很好的人際應對的身教示範。

也是這一家族女人之所以能夠謹守傳統女人的規範、情感融洽的原因,阿嬤也多次以古文或是故事教育貞觀及女孩子們。貞觀在阿嬤家時,都跟阿嬤睡在一起,深受女教影響的貞觀,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以阿嬤為理想女性的楷模。

透過小說文以載道的敘述,阿嬤的人物刻劃,正是傳統婦德中最成功的女教人物代表。

(5)銀蟾
銀蟾從小和貞觀一起長大,關於貞觀和大信的愛情過程,她是知道最清楚的人,也陪著貞觀度過失戀最痛苦的日子。

銀蟾的個性是「相罵不落敗,挨打不流淚的番邦女」,而且喜歡打抱不平,在家族的眾女子中,是屬於異類的。

銀城錯怪妻子沒幫孩子換尿布,「剛才銀城回房時,摸了兒子的尿布是溼的,就說了他妻子兩句,誰知銀城嫂是不久前才換的尿布⋯⋯伊半句未辯駁,忙著又去換,倒是銀蟾知得詳細,就找著銀城,說了他一頓⋯⋯

銀蟾為銀城的妻子打抱不平,以女性觀點來看,她的反應,在當時,應該是最符合女性意識的覺醒的。

當她和貞觀兩人上台北大舅的公司工作,住的是一間小公寓。

貞觀下班後,即要回住處,銀蟾卻愛四處去鑽竄。

星期假日裡,貞觀躲著房間睡,銀蟾卻可以憑一紙台北市街圖,自己跑一趟外雙溪或動物園。

原本期待銀蟾的角色可以有更重的分量,更鮮明異於以貞觀為代表的傳統女性的特質,是一個女性意識覺醒的代表,可惜這不是小說寫作的重點。銀蟾的角色,好像也就卡在中間,模糊了起來。

(6)家族中其他的女人形象
這個家族的女性,盡是有著傳統美德的女性。

婆媳之間有情,妯娌之間感情融洽。書中多處細部的描述,隨處可見女性傳統角色扮演之週到,心思之細膩體貼,讓人深感這家族女性個個都是典型婦德的完美化身。

其中,為媳的,雞鳴即起,晨昏定省 :
灶下那邊微微有燈火和水聲,銀城的新娘自然已經起來洗米煮飯。」

做媳婦的,生了孩子,有奶水,也會每早到婆婆的房裡,擠奶水給婆婆喝的。「銀山、銀川的妻子,正執巾,捧盆,立著伺候老人洗面。事畢,兩妯娌端著盆水,前後出去,卻見銀城妻子緊跟著入來; 貞觀看她手中拿著小瓷碗,心下知道 : 是來擠奶與阿嬤吃。」

書中也將為孫媳的,如何伺候老人家,寫的詳盡。對孫媳婦來說,這也是重要的、頗費工夫的分內之事呢!

傳統文化下的女人,正是如此的為著不同的角色扮演,盡心盡力,細心伺候著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服恃家中的人,她們根本沒有時間留給自己。

做好他人眼中的妻子、媳婦、母親、妯娌姑嫂的角色,就是她們的價值感所在。更遑論談女性主體意識這些陌生的概念了。

(三) 江水月色  鄉土之愛

1、江水月色
貞觀成長的過程,一直到戀愛、失戀、返鄉,江水月色,一直緊緊縈繞心魂,一點一滴澆灌滋養她的生命,也療癒她的情傷。

貞觀的三舅,是能文能武之人。自小,貞觀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魚,鎮上廟會,所有別人做不來的,都得找他。

當時十歲的貞觀,一次經過嘉應廟口,赫然發現廊廓石柱上,是三舅的題字。轉頭回望,不遠處的海水似搖若止。

也就在她轉身望海的一個回頭裡,貞觀因此感覺 : 自己這一身,不僅只是父母生養,且還想屬於這一片大海呢 ! 她是虎尾溪女俠,鯤身海兒女,有如武俠天地裡的大師妹,身後一口光燦好劍,背負它,批星戴月江湖行。

一次,貞觀打定了要跟大人去魚塭。在下半夜的時候,貞觀在睡夢中,被一陣刀砧聲吵醒,傾身起來,只見後院落一片燈火,是女眷們在廚房準備食物、點心,要給男人帶去魚塭寮餓時好吃。

貞觀走到水缸旁取水欲洗臉,卻見缸裡白茫茫一片,原來是月光。「月娘已經斜過『五間房』的屋簷線,冷冷照進缸底。水缸有月,貞觀從不曾這樣近身相看,只覺自己的人,也清澈起來」

那天,表兄弟姊妹一行人,加上客人大信,一起走去魚塭,「沿岸走來,貞觀倒是一顆心都在水池裡:這魚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 --- 世上原來有這等光景…再看遠方、近處,各各漁家草寮掛出來的燈火,隱約銜散在涼冽的夜空」。

「『虎尾漁燈』當然要成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們點綴得這天地,如此動容壯觀!」

那次,在魚塭的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 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2、人親土親
小說是在台灣鄉村的背景裡鋪展開的,筆下的人物大多一輩子都未離開過故土,他們對鄉土有一份深深地眷戀,

大信第一次來訪的那年暑假,貞觀正要進初中。一次,天還沒亮,貞觀和表兄弟姊妹及大信去魚塭看外公、妗、舅們抓魚。

夜晚的魚塭有巡更人,當巡更人的電筒照在貞觀和表兄弟姊妹的臉上,他馬上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孫兒。

「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姓名,到底心裡清楚 : 妳是哪鄰哪里、哪姓哪家的兒子、女兒 ! 」

那一瞬間,貞觀真正的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相連的那種親情。她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否則她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

貞觀曾經北上台北,在大舅的公司工作,並且就近照顧唸台大第一志願的弟弟。儘管台北,是她心愛男子的家鄉,但是住下三個月了,竟是不能喜愛這個地方。

「那種人隔閡著人的滋味,然而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難和冒險,也變做進取與可喜了!」

「大信每次信上問她:妳喜歡台北嗎?她就覺得為難;是說是說不是,都離了她的真意思⋯⋯

一輩子不離鄉的人,是多麼幸福啊!貞觀同時明白另一樁事來:「國小時,她看過學校近的住戶、農夫,當他們死時,往往要兒孫們只在自家田裡,挖出一角來埋葬即可⋯⋯代代復年年,原來他們是連死都不肯離開自己的土地一下」。

瞶違三十年音訊全無的大舅,正是循著一股特別的力量,促使他在經歷多少險夷之後,仍然要找著路回來。貞觀知道,那力量在她的血脈裡流著,正如她對大信說的 :

「…不只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嬤,下至銀城才出生二十天的嬰兒,這一家一族,整個是一體的,是一個圓,它至堅至韌,什麼也分它不開⋯⋯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親,在我們的感覺裡,他們仍然是這圓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氣同息。」

3、故鄉的療癒
故鄉,如同母親。對於遊子,它是成長、滋養之地,而受了傷的心,也可以在它溫柔的懷抱中得到療癒。

貞觀的情傷,讓她大病一場,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死的念頭絞纏在她心中不休。

一次,在高燒中,看見坐在床沿焦急又心疼的銀蟾湊上去的臉,貞觀在她的眉目間看到熟悉的親人,「啊 ! 家鄉裡的親故,父老、母親和弟弟們,一張張熟悉、親愛的臉,輪番在她眼前晃著,那麼多真心愛她的人。

小時候看戲,小旦一出場,總說——爹娘恩愛,生奴一人——原來生命何其貴重,人生何其端莊,其中多少恩義、親情,她竟為一個大信,離離落落--」

貞觀好想回家。在台北的最後一天,她走在路上,聽到身後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唱著 :

「一碗一碗的飯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愛,
一領一領的衫,
阿母縫的那領我最愛;
一條一條的路;
阿母住的那條我最愛---」

貞觀的眼淚流下來,這樣的兒歌、童謠,讓她也好想飛向母親,飛向生身的母親,故鄉的母親。

後來一通緊急的來電,告知阿嬤跌倒,不省人事,他們一行人,乘著夜快車回鄉。

在黎明的微光裡,清涼如斯的氣息,叫貞觀不由得要想起從前讀書、備考,雞鳴即起的那段光陰。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識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後來教給的。在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淚珠,微微輕顫而已。」

「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 人們為什麼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札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里之後,才能醫治,才能平復。她要像小學校旁那些老農夫一樣,今生今世再不跨離故鄉一步。」

「故鄉的海水夜色,永遠是她們心的依靠。」

(四)文學之美

有人用『學張能手』來形容蕭麗紅的文筆。千江描述台灣鄉土,描述愛情,細緻典雅,充滿韻味。

她可以把生活中的細瑣繁碎,民俗節慶的趣味,以及中國古典詩詞之美,透過人、事的交錯、互動,輔以心境、情境,讓這本鄉土文學,充滿了美感。​

1、古典詩詞的烘托 : 
(1)在貞觀與大信兩人相戀的過程中,古典詩詞更成了兩人之間傳達心意的媒介與語言,為他們烘托出抒情的氛圍來。

大信談到兩年後,將赴英國留學一事,面對貞觀對於兩人未來的疑慮,大信憑藉元好問的摸魚兒,為自己表明心跡。

《摸魚兒》 雁丘辭/半闕
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 ; 之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2)大信準備入伍,離開貞觀外公家的前一晚,
「正是處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掛在五間房的屋簷頂上」。那晚,他們道別,欲言又止。貞觀咬著唇,開始覺得心酸。她忽地想起李賀的詩來 :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樣充滿離情愁緒的詩句將貞觀的不捨之情完全烘托。

整個晚上,貞觀睡不安穩,在極度的淒婉裡,將臉埋於枕頭之中,此時她了悟:「人世的折磨,原來是⋯⋯易捨處捨,難捨處,亦得捨!」

(3)大信走了兩年,兩年之中,貞觀曾奢想他會與自己聯絡,
「冬天輪著夏天,秋天換過春天,貞觀一日等過一日,
她終究沒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紙⋯⋯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貞觀唸著這樣的句子,卻沒有掉淚,
「她今生所有可能的折轉與委屈,在這場情劫裡,早已消耗殆盡」。

2、民俗節日之美
(1)七夕

男主角大信,就是七夕出生的。而這一天,是傳統民俗傳說中,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中午一過,家家戶戶開始悶油飯,搓湯圓,準備拜七星娘娘」。

「七夕搓的湯圓只能是純白米糰,搓圓後,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

大人說,那是「要給織女裝眼淚的」

在貞觀的記憶當中,每年七夕,「一到黃昏,就有牛毛細絲的雨下個不停」。

「那凹其實是輕輕、淺淺,象徵性罷了,可是貞觀因想著傳說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縮回,這一按,惹得眾人都笑出來..」

「織女的眼淚和洗碗水,都給她一人接去了…」

作者安排的這些橋段,其實都已經將貞觀、大信的戀情結局鋪陳過了,七夕出生的大信,註定要帶給貞觀流不盡的眼淚的。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大信隨著母親到貞觀外婆家,而那天正巧就是七夕,貞觀與大信的多次相逢都是在七夕,——牛郎與織女鵲橋重逢的日子,七夕對他們意義非凡,「不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 : 他們就相逢在這個美麗的日子裡。」

然而牛郎與織女的宿命卻是分離,在七夕見過後就必須分開。而淚水,正暗喻了愛情無法圓滿的象徵。

(2)端午
在貞觀的記憶中,「討馨香」是過端午的要事。

按習俗,新娘子在過門後的第一個端午節,要親自做好馨香,分送鄰居小孩。貞觀從六歲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聽,哪處左鄰右舍,親戚同族,誰家有新娶過門的媳婦,探知道了,便飛著兩隻小腳,跑去跟人家『討馨香』; 新娘子會捧著漆盒出來,笑嘻嘻地把一隻隻縫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閹雞等形狀的馨香,按人分等」。

「端午節那天,每到日頭正中晒時,家家戶戶,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滿水,這水便叫 : 午時水。」

「傳說中 : 午時水歷久不壞,可治瀉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時水放入菖溥、榕葉,再拿來洗面、浴身,肌膚將會鮮潔、光嫩,雜陳不生…」。

鄉土傳說中,對於午時水的那種信念,因此人們幾乎不放棄任何一滴打起的午時水,
「貞觀這日一早起,先就聽到誰人清理水缸的響聲,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娶盡最後點滴的那種搜刮聲。照說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卻不這樣感覺。是因為這響聲老早和過往的生命相連,長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難分。再加上她迄今不減那種孩童般對年節、時日的喜悅心情,在貞觀聽來,那刮聲甚至要覺得它入耳動心。」

那舀水的聲音,已成了貞觀生命中的一個記憶。

貞觀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對於用鉛桶打起午時水,仍是喜孜孜,有著莫名的興奮。
「她走近井邊沿,徐徐將繩子放下,再探頭看那桶子已到了井盡頭,便一個手勢,略略歪那麼一下,只見鉛桶傾斜著身,水就在同時灌注入裡面去…

等貞觀手心已感覺到水在桶內裝著的分量,便緩緩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牽繩; 當鉛桶複在井面出現時,貞觀看著清亮如絲的水心,只差要失聲喊出  :

啊 ! 午時水 ! 午時水 ! 」

(3)戲曲 、說書、講古 :
鄉土生活之美,戲曲、說書、講古,也是重要的元素。
「​小時候,貞觀喜歡跟著大人去戲園看戲,說跟著去看戲,不如說跟去睡覺,每次戲完散場,都是被抱著出來的。母親或者姨、妗,輪流抱她,夜晚十一、二點的風,迎面吹來,叫人要醒不醒的。大人拉起她的頭兜,一面用手撫醒她的臉,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園裡,不認得路回家。」

「貞觀和銀蟾姊妹,一向跟著祖母睡的; 這一晚,都九點半了,三人還在床上問『周成過台灣』、『詹典嫂告御狀』…她阿嬤嘴內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

另一段是大信第一次到貞觀外公家作客,要回台北的前一晚,貞觀以為他們會趁早歇睏,「誰知晚來她外公在天井講「薛仁貴征西」,貞觀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頭,赫然發現大信就在前座。」

一次,貞觀和大信在廟口看戲,東棚正做到「姜子牙說黃天化」,西棚則是一則愛情故事。貞觀人在大信身邊,站著、看著,心亦跟著曲調飄忽,「她這是第一次,當著這麼眾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擠擠的人群裡,唯有眼前這人於自己親近。」

透過蕭麗紅的文筆,我們真的重新看見那些民情、習俗之美,也讓我們重新審視古老文化的珍貴。或許正如大信曾經感概道 : 

「我們的民情、習俗,本來就是深緣、耐看的---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蕭麗紅的鄉土文學之美,正是她集多種元素,以詩意、理想化的書寫方式帶給我們對鄉土的一種新視野及角度,對文化之美的讚嘆,這也形成她小說的獨特魅力。

<三> 結論 :

以女性的主體來看,這是一部歌頌中國傳統儒家禮教思想的書。

小說開始沒多久,就以家族最高長者,外公,對貞觀母親的一番女道不同男綱論述的指導原則,及之後提到的男尊女卑,架構出這個家族女性的行為規範。

之後內容的展開,透過二姨及大妗的守節,更見中國文化傳統婦德下的女性極致完美的呈現。在七0年代為背景的台灣,這本書像是褒揚傳統婦德守貞守節的紙本貞潔牌坊。

在中國傳統文化對女性三從四德的規範下,要去歌頌儒家傳統禮教思想,作者只能寄託於情,用「情」去昇華女性所面臨的巨大創傷。所以二姨二十歲守寡,成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大妗三十年丈夫生死未卜,她不僅是節婦、孝媳,當丈夫帶著另娶的妻室歸來,故事也都在「情」的包裝下,歌頌傳統婦德女性的偉大。但我們不禁要問,這本三十多年前的老書, 書中所傳達的女性典型,對今日的女性,是一種女性意識的弱化,還是女性行為規範的借鏡 ? 而經過了漫長的三十多年,今日的父權思想在女性真實的婚姻當中,又有多少的改善 ? 會不會妳、我的身邊,還有不少女性在婚姻當中暗自垂淚 ?

這本書以「江」、「月」為名,整部小說透過女主角貞觀在江水月色中體會到的感動,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地在她心裡面滲透滋養。這一切造就了一個如月華般晶瑩剔透的貞觀。

「江」、「月」不僅跟她記憶中的鄉土連結,也成了她療癒的心靈原鄉,成長蛻變的見證。

惟此部小說所描述的鄉土,像是一個資本主義入侵前,未被污染的世外桃源。

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理想性的呈現,是一個極惟美的人、事、物連結的世界。

它也像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子民集體的鄉愁,追憶著一個遙遠不復可得的歲月。

或許正是美麗的台灣鄉土及小說中傳遞的傳統中國文化精神的雙重元素,正符合當時主流的政治思想,而為這部小說的得獎有了不少的加分效果。

這本書也透過貞觀和大信,一南一北的差異,鳳凰花與杜鵑,無法交換移植。正是經濟轉型下,台灣所面臨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的隔閡,城鄉的差距。

兩人一個住台北,一個戀鄉;一個上大學,一個高中畢業,貞觀無法習慣台北,大信選擇出國,也都表現出當時社會背景下,西方文化漸進對台灣保守社會的衝撞、這塊土地上人心的隔閡、疏離及價值觀的歧異。貞觀與大信,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典型,不同的選擇,也對當時變遷中的台灣社會,做了不同的詮釋。


<四> Q & A

1、女主角貞觀認同了那些傳統文化中對女性的期待 ? 這些期待與今日的社會價值觀有何不同 ?  你所認同的價值觀與與真實生活中又有多少落差(婆媳之間、夫妻之間) ?

2、二姨過了二、三十年,仍不能忘情丈夫對她的情義 ,你認同二姨的情痴嗎 ? 你如何看待這類型的女性 ?

3、你如何看待大妗這個角色 ? 如果你是大妗,你又會如何面對這一切的變化 ?

4、書中的女性人物,有你認同的部分嗎 ? 對照今日的社會風氣,那些部分是我們可以借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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