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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花園》看蕭紅筆下的荒涼
作者:劉曼肅

我沒有家,我連家鄉都沒有。」(組詩《苦杯》)蕭紅的流浪不是因為戰亂,「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於沒有了。」(散文《失眠之夜》)。蕭紅二十歲離家,從汪恩甲到蕭軍,以及後來的端木蕻良,不同於男性作家的流浪充滿國仇家恨,女性作家在感情上漂泊。

蕭紅的飄泊從東北一路南下,最後到香港,她不習慣南方的氣候,在香港英年早逝。最後的作品是《呼蘭河傳》和《小城三月》。她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似乎說明了她的流浪,一個人走得很遠,那樣的孤獨,究其原因是身為女性所帶來的沉重負荷。

因父親傷痕而逃離家庭

蕭紅在香港完成《呼蘭河傳》的寫作,這是一個用抒情的筆調描述土地的作品,人物、情節在悠遠的情思下都淡化了,最有份量而清晰浮出的主角竟是「土地」,那片在呼蘭河畔冰封的大地,以及在那裏為生存而奮鬥的人們,成為蕭紅回不去的鄉愁,她逃家、恨家,最後在離家三千多公里的香港,用寫作經歷一場精神上的返鄉之旅。

蕭紅描寫呼蘭城的家鄉,小時候的想像,如鏡頭逐漸拉遠,除了後花園,還有街道,還有大河,還有柳條林,還有更遠的,遠到不知道的地方。而蕭紅的精神返鄉之旅,是從後花園開始的。那是一片生機盎然的花園和菜園,充滿了祖父的慈愛和笑聲,蕭紅在人世間浮沉,看盡人性不堪的一面,所能找到的心靈淨土,就是兒時的後花園。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住著我的祖父。」後花園的記憶有祖父的慈愛,那是蕭紅童年最快樂的時光,「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祖父不怎麼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的一天閒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原來祖父也有說不出的寂寞,祖孫兩人互相陪伴,不僅安慰了彼此的寂寞,還在園藝與自然生態中,享受無窮的樂趣。捧讀之際,讀者彷彿仍可以聞到幼年蕭紅亂插在祖父帽上那一頭的玫瑰花芳香撲鼻,仍可以聽得到一家人的笑聲。

除園藝之外,祖父所給予蕭紅更深的影響,是詩詞。祖父教蕭紅背詩,「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裡,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裡,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象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散文《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祖孫二人之所以浸潤於詩詞之深,原來都有一種逃避的需要。「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僕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散文《永遠的憧憬和追求》)蕭紅的父親中年喪偶之後,性情大變,然而,一個女兒竟以「無情」描述自己的父親,父親傷痕之痛切程度,絕非一般。蕭紅離家流浪,吃盡苦頭,她的心境「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恐怕這滄桑是源自於父親傷痕,以至於影響她的人際關係。

蕭紅離家的原因是逃離父親,也是逃婚,返家則是因為念及祖父,返家是她的傷癒,是恨轉為愛。「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散文《祖父死了的時候》)「可是從祖父那裡,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散文《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從後花園開始精神返鄉,卻看見荒涼

躲在後花園是脫離家庭沉重的氣氛,因而後花園是自由的。「花開了,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都是自由的。

《後花園》裡紅色的大菽茨開火紅的花,美得令人心驚:「絲蔓纏繞它身上,把它拉倒了,它仍舊開著花,紅辣辣地開滿了一片。人們並不把它當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斷就斷,要連根拔也都隨便。任風吹、太陽曬,卻越開越旺盛,把園子煊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

但精神返鄉的蕭紅,看見了當年看不見的,生命裡的荒涼。在《呼蘭河傳》,描述人活得像植物一樣,原始而頑強。「天黑睡覺,天亮工作。一年四季也不過單衣、棉衣的換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辦理。」彷彿只是為了生存,沒有意識。

而在《生死場》,直接將人和動物比較,「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等王婆回來時,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小豬也正在生小豬。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現實的殘酷,使得人的價值好像還不如動植物。

在繁花盛開的《後花園》裡,有一種超脫不了的荒涼與淒清。「磨房裡,一匹小驢子圍著圓石轉著。磨道下面,被驢子經年地踢踏,已經陷下去一圈小窪槽。小驢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繞著圈瞎走。磨倌坐在羅架上,老舊的梆子所發出來的聲音不響亮,不脆快,是『踏踏』沉悶的調子。」驢子是生命必須瞎子一般的反覆勞苦的隱喻,在這種宿命的勞苦中,「可是磨房裡的磨倌是寂寞的。」

宿命的心靈,生活的樣貌是「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就像太陽照在瞎子頭上,瞎子看不見太陽,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逆來的,順受了,順來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過去荒涼,未來也荒涼。

宿命而產生出來的韌度,王寡婦是最好的例子,寡婦可以失去一切,哭完了,繼續如常生活。呼蘭河傳的馮歪嘴子(和後花園的馮二成子來自同一個人物原型)也是,因赤貧而營養不良,絕望的失去妻子之後,勢必也將會失去孩子,但「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那樣的絕望,他好像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生根」正是植物生存的方法,是否,在艱困的生存環境中,人用麻木的意志,才能如大菽茨一般,不用澆水也能開出花來?

毫無生機、死寂的社會

過度堅韌的求生態度,人性扭曲了。大泥坑既寫實,又是有力道的隱喻。這馬路中間的水坑,造成很多不便,更有人和動物的枉死,卻如一場又一場戲一般,年年上演,重複一樣的悲劇,沒有任何改變的契機。「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在這樣的環境中,年輕又有生命力的小團圓媳婦,她「不害羞,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本來應該是能為家族帶來新氣象的,但她的在保守封閉的婆媳觀念中,被下馬威,開始了哭泣的日子,她開始天天挨打,半夜哭著要回家。半年後不再傳出哭聲了,卻是家裡開始求神問卜(跳大神)、試偏方、秘方,花錢治病的時候。「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夜裡睡覺她忽然坐起來,她的眼睛裡邊老是充滿了眼淚。」這是一個12歲孩子思念家鄉引起的憂鬱症。

麻木的心靈將暴力合理化了,她的婆婆「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捨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唯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並且,現實的殘酷,也將人的價值扭曲了。

只有「雲遊真人」洞悉了婆婆的罪惡感,使她不得不付出五十吊錢。而這婆婆是連2吊錢治自己的手腫、發炎都不捨得,因為媳婦是買來的,越捨不得花錢,不知不覺花得越多,最後婆婆因花掉五千吊錢而不原諒自己,精神失常。至於團圓媳婦,早就因不堪虐待而死了。

敘述者與祖父始終清醒的知道,團圓媳婦企圖求生裝病,但最後當眾洗熱水澡的一幕,實在是非常強烈的表達虐待者的毫無人性,對熱水加諸人身,對少女當眾赤身都暫時無感,直到她失去生命。「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並沒有人上前去幫她,把她從入水裡解救出來。現在她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要求了,可是有一些人偏偏去救她。

小團圓媳婦活活受虐而死,說明了一攤死水的大泥坑社會,是一個怎樣因無知而殘酷,人性扭曲的社會,蕭紅回憶自己的家鄉,那個她一輩子反抗、逃離的社會,發出了具深刻情感的批判!

王寡婦、馮歪嘴子、團圓媳婦,這些角色都是像植物一樣被大自然的風霜雪雨無情篩選的人。「受得住風霜雨雪,就挺過了,受不住的,默默離開世界,還活著人,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似乎沒有抗議的餘地,也無可爭取,只能宿命的、忍耐的活下去。

從自然的荒涼到人文的荒涼

《後花園》透露了自然之外的荒涼,「颳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這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麼耀眼醒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麼都是任其自然,…這算什麼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堆亂柴火…」人們堆放東西的情景,即是人們生活或內心的樣貌,《呼蘭河傳》也同樣用儲藏室隱喻了心靈塵封、陰暗的角落,「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院子裡有個小儲藏室,棄置的雜物,多少年沒有動過,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生活著。」(呼蘭河傳第三章)

在這樣的隱藏角落,心靈毫無出路,這在《小城三月》裡,「翠姨」的悲劇呈現的十分具體。「翠姨和我堂哥大概是戀愛了」「她猶豫了好久, …也許她心裡邊早已經喜歡了,但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 」這是個秘密,正如她她早就愛上那絨繩鞋卻不能說出來一樣,這個情慾越燃越旺,終究如同馬車一般,「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願望,在街上奔馳而別清醒,又特別的快。

 翠姨不識字,期待讀書,但當時身旁的女性都主張「男子都是唸書唸壞了…」,這她也只能放在心上琢磨,不能明目張膽的爭取。不久翠姨訂婚了,未婚夫是鄉下有錢人。她收了聘禮,穿起高跟鞋來。當時「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他們不很容易接受新思維。」翠姨除了會樂器,還表現出能接受開放的新潮思想。她平靜的外表下,有很多掙扎,但她是非常矜持的。「大家打完了網球,…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著遠遠的哈爾濱市影癡望著 。」她在癡想意中人,她經常「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靜的態度」。雖訂了親,她卻渴望讀書,對自己的人生有不同於家人的期待,只能遠遠的推託著婚事,三年內絕對的不准迎娶。「轉眼三年了,…買嫁妝她是不痛快的 」,「出嫁的日子近了,…她從心的不肯回去,竟很勇敢的提出來她要讀書的要求 。她不想出嫁。

「自覺自己的命運不會好」, 「念了書,不多日子,人就開始咳嗽,而且整天的悶悶不樂。 …翠姨搖著頭不說什麼。」「婆家一聽她病重,立刻要娶她。… 翠姨一聽就只盼著趕快死,拼命的糟蹋自己的身體,想死得越快一點兒越好。」

最後就是與愛人訣別,「哥哥進去了,坐在翠姨的枕邊,她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額是否發熱…剛一伸出手去,翠姨就大聲的哭起來了,好像一顆心也哭出來似的。 」 就連當面說話也要說成是請託轉話似的,「你來了很好,一定是姐姐告訴你來的,我心裡永遠紀念著她,她愛我一場,可惜…我不能報答她了…請你告訴她,我並不像她想的那麼苦呢,我也很快樂。

小說塑造最後翠姨的自我安慰,翠姨痛苦的笑了一笑,「我心裡很安靜,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但是翠姨死後,母親說:「要是翠姨一定不願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們當我說。」渴望讀書,不肯流於庸俗的翠姨,終究自我放棄,作了悲劇的抉擇,旁人只能感嘆「春天的命運就是這麼短」。

女性面對傳統

小團圓媳婦是孤單無助的,同時側寫了婆婆,因生存困難而不得不現實,因無知而扭曲人性。但翠姨是嚮往新文化的,卻因不敢叛逆而走上悲劇,令人惋惜。

蕭紅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為我是個女人。」「而且多麼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她筆下女性的共通性格是頑強、愚昧、長期自我犧牲的。蕭紅強調女性有著自我犧牲的惰性。女性已經把男尊女卑內化為自我要求,受男性的欺壓而無動於衷,而且還充當男性代言人,嚴格監督、規範著女性。

蕭紅孤獨的心靈始終清醒,她用溫婉的筆調,寫出生命的荒涼。在這荒涼環境中,女性以沉默的意志面對男性不敢承擔的怯懦。因為傳統牢不可破,男女的形象恰如老爺廟與娘娘廟,「塑泥像的是男人,讓人們對老爺像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被塑得溫順的娘娘,就是告訴人們,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負的。」這種文化,使得女性悲劇成為不可避免。

廟會看似熱鬧,其實也是悲涼,全是繁華與荒涼、熱鬧與孤寂、生與死的對比。熱鬧是為著鬼神,而不是為著人的。

生與死都荒涼,紮採舖裡的作品呈現現實中最好的一面,那是活人的渴望,觀眾看了,卻覺得活不如死。而紮採舖的工匠都是殘障、醜陋的,生活在破亂的環境中,創作美好得不真實的作品,至於他們自己,是不會為自己身後預備陰宅的。陰間好,還是陽間好?迷離恍惚,兩者都沒有盼望。

從情慾過渡到歷史

蕭紅的《呼蘭河傳》以小搏大,有別於男性作家的大河小說,卻寫出了東北呼蘭城那片土地深刻的人與土地的關係。

因為父親傷痕,以至於無父,蕭紅透過寫作,對抗失根。她因為情感而流浪,失去家鄉之後,蕭紅從北到南漂流,最後在極南的香港,寫出了大地因缺乏滋潤而荒涼、花園因自然肆虐而荒涼、人心因為遺棄、悖離家庭而荒涼、獨立而清醒的人因孤獨而荒涼。在認清荒涼之後,蕭紅不再怨懟,只有和解,她與家鄉的土地和解,渴望返回。因為祖父,也因為與土地的深厚情感,她誠摯地說:「呼蘭河這小城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就記在這裡了。

閱讀蕭紅之後,我想再仔細尋思的是:

祖父給蕭紅的影響是什麼?我的童年是否也有很精彩的回憶一再支持著我?

我懷念哪一塊土地嗎?我的心靈故鄉在哪裡?

以小說中的女性為例,我們在死守傳統、自甘犧牲的女性思維中,看見了人的惰性與奴性。再仔細想想,犧牲怎麼會變成一種奴性的呢?

本質善良的人怎麼會作惡事呢?

有充滿各種聲音和色彩的生活,生活中的美好:麻花、豆腐、看雲,這樣的生活為何是荒涼的呢?

荒涼來自於嚴冬不易生存的環境;來自人心的一成不變,缺乏新陳代謝的社會;也來自於親情的割裂、缺乏接納而孤單、傳統的打壓、清醒於麻木的環境。

但作家茅盾評價蕭紅,說她因蟄居而寂寞,走不出感情的小範圍。他說蕭紅「一方面陳議太高,不滿於她這階層的知識份子們的各種活動,另一方面卻又不能投身到農工勞苦大眾群中,把生活徹底改變一下。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悶而寂寞?」相對於當時作家寫作主題在於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以及日本帝國主義的血腥侵略,呼蘭河寫作的重點,是人們自身的愚昧和保守。對於此,女作家的文字藝術風格被當作人格來評價,那麼,對於蕭紅的寫作,我的評價如何?我對於茅盾的回應又是什麼呢?

標籤: 文學 女性 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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