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小憩 > 女性的記憶與渴望〈之一〉——〈記得的〉
女性的記憶與渴望〈之一〉——〈記得的〉
作者:張慧蓀

在夢境和黎明的交界處 – 從〈記得的〉談女性現實生活中的妥協與慾望

茉莉兒跟她的丈夫皮耶正準備去參加葬禮。已故者是皮耶多年的好友強納森而且跟皮耶同年 – 29歲。

這兩個年輕人的父母是朋友。

強納森跟皮耶一起長大,之後,皮耶唸古典文學,強納森學工程。

因為職業的選擇,強納森在他父母眼裡是比較令人放心的一個,這曾讓皮耶的父母暗自忌妒。但之後兩人的發展卻大異其趣,出乎意料之外。

皮耶結了婚且有了穩定教職的工作。

而強納森自從大學畢業後就沒有固定的教職及工作。他似乎總是處在試用狀態,最後卻沒能從任何公司得到穩定工作,而女孩子,據他自己所說,也總是在試用他。

後來他想學開飛機,想做森林飛行員。

茉莉兒不喜歡強納森。他來到他們家,總是逮住皮耶聊他們少年時代或更早時做的事,聊個整晚,讓他半睡半醒。他粗魯的描述過去茉莉兒不覺得有特別好笑的往事細節,若話題轉到了現在就不高興。他往往睡客廳沙發,早上起來毯子丟在地上讓她收拾。

對於強納森的死亡,皮耶並不驚訝或特別震撼。強納森是騎摩托車,天黑以後,在石子路上,騎出了馬路,受了致命傷。他的母親說他死於意外,皮耶卻說是自殺。

強納森像是一種成長的典型,求學時一路順遂,但他的人生卻在學業完成後開始陷溺。好像某種個性上缺陷的基因早就隱藏在他求學的階段,直到他真正進入社會,一切的人際關係問題才浮現出來。那是種虛無避世的人生態度,隱藏在他表面上混亂無章法且誇張的生活方式之下。

而皮耶的父母曾有的暗自忌妒,也是一種寫實。但後來這兩個孩子的發展,不知道是否給為人父母者某種的啟發及學習。

***

書中也有一段描述早期男女戀愛及婚姻中的關係,這段描述就算放到現在,也還讓人心有戚戚焉,會心一笑。

在早期,年輕的丈夫很嚴格。他們是追求者,在性苦悶中兩腿發軟急切,往往引人發笑,但同睡一張床之後,他們態度變得堅決,對每件事都有意見。
 
下班回家他們會用批評的眼光審視著晚餐,翻開報紙當作屏障,好把自己和廚房的混亂、疾病、情緒和剛出生的小孩隔開。

他們很快就學會怎麼拍老闆馬屁,以及怎麼管太太,怎麼在家中和太太面前顯得威嚴權威。因而,女人,雖然頭上頂著照顧孩子、料理家務等驚人的責任,但丈夫一上班就精神一鬆,溜回到她們一種類似二度青春裡。她們有著顛覆常規的聚會、如夢的反叛、回到高中時代的陣陣大笑,趁丈夫不在家時,這一切快速地在家裡的四面牆之間滋長著。

男人女人的『模型』,婚前婚後的差異,在早期就是這麼給定位著,代代相傳,至今仍有其影響力。男女之間,關係的穩定,也代表了所有權從屬關係的認同。女人知道,至少在表面上,妳要尊重對方身為一家之主的自尊,儘管心裡面暗自流淚,或者冷眼嘲笑。直到女人聚在一起,所有的壓抑、不滿、所有成為『好妻子』的束縛,全可以在陣陣的大笑聲中釋放,可以在讀書會中得到同理及支持,女人,可以在這樣的友情中找到出口。

而男人也很辛苦,勇敢、堅強、掌控、善戰,是脫不下來的面具,但面具底下,有一個脆弱的小男孩原型,若隱若現,叫女人琛目結舌,心裡有數,也就依著男人,不拆穿他的面具。或者有時,母性發揮的極致,女人的肩膀也成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

***

茉莉兒跟皮耶一起參加強納森的葬禮。

在葬禮上,強納森的母親介紹了強納森的醫生亞榭爾,他常開著飛機,替叢林裡的人看診。

葬禮結束後,茉莉兒會獨自搭公車橫跨北岸到林谷養老院去看一個母親生前的莫逆之交,一個阿姨。而皮耶則搭渡輪回家。皮耶本來想載茉莉兒去,茉莉兒提醒他必須依約定的時間去保姆家接回孩子。茉莉兒沒說出口的是,她期待著暫時脫離家人的時光。

那種脫離,看來不僅是男人上班時,女人獨自在家面對孩子、家事時的時段,而是徹徹底底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時光。有時,甚至是離開生活的軌道,一個人去旅行的短暫脫離,都可以讓人重新定位自己,重新上軌道。

或許不管男人女人,都在某種時刻,存在過這種渴望。

不只是在日復一日單調又惱人的生活中沉悶無言地看著壓抑的自己,而是在真實生活中有機會衝出軌道看見仍會做夢仍有力量的獨特的自己。

***

茉莉兒提醒正在跟森林醫生亞榭爾聊天的皮耶。亞榭爾提議他可以順道載茉莉兒過去。

茉莉兒的個性,老是有時太大膽,有時又太過害羞。一路上,她聽到自己說個不停,覺得很悶。或許是不自在吧,只是因為她這些日子以來很少跟陌生人講話。她覺得很怪,車上旁邊坐著的不是丈夫,是另一個男人。

車子轉進了養老院。一路上,醫生時常沒說話,她覺得很難堪,只想趕快離開醫生,逃離他近乎無禮的冷漠。

出乎茉莉兒意外的是,醫生願意等她出來,甚至跟她進去看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這句話在禮貌的語氣中有種不確定的意味,他似乎表示樂意付出時間陪她,不是出於禮貌,而是為了她的緣故。口氣裡含有坦率的謙卑,但並非請求。於是他們下了車,並肩穿過停車場。

茉莉兒發現有種神秘的力量和喜悅席捲了她,彷彿跨出的每一步都傳遞著喜悅的訊息,一路從腳跟傳到頭頂。

她問他為什麼願意跟她進去,他說 : 『因為我怕再也見不到妳。』

茉莉兒的名字跟阿姨同名,因為母親非常欣賞她,以這朋友的名字替茉莉兒命名。茉莉兒阿姨因為白內障,已經看不清楚了。

醫生越過兩張椅子的距離,伸手執起茉莉兒的手,緊緊握了好一會兒。茉莉兒阿姨知道陪茉莉兒來的人不是她的先生。茉莉兒阿姨說 : 『我就是知道,我以前也是很敢的。』她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聲音微微顫抖,像是在竊笑。來自過去的背叛在底下騷動著。茉莉兒覺得焦躁,又隱約感到興奮。

他們待了一會兒,茉莉兒和醫生互望了一下,用眼色詢問對方是不是該離開了。帶點鬼祟的、思量的、幾乎是同一陣線的眼色,既是偽裝,又像平凡不過的親密,在這兩個根本不是夫妻的男女之間升起。

在他們離開的路上,他們之間的那種微妙默契及尷尬,在他們之間起起伏伏。

兩人像諷刺漫畫裡的人物那樣對話,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有時茉莉兒覺得醫生像是把自己孤立起來,顯得有點不耐煩。茉莉兒會覺得自己變成給人添麻煩的孩子。她克制自己不發出哀嘆、壓下內心喧囂的慾望—羞怯的、偶爾探出頭的、但不受控制的慾望,但突然之間顯得那麼不恰當、一廂情願。

他們來到大片森林的公園。茉莉兒逼自己閉嘴,樹葉豐茂的高大樹木或許可以嚥下毫無意義的蠢話和恥辱。

他們同時下了車,各自走到人行道上會合。在那裏,一路上心情強烈起伏的茉莉兒沒辦法再忍受一秒,她的腿開始發抖,她說: 『帶我去別的地方。』醫生直視她的臉說好,兩人就在人行道上狂吻了起來,全世界都在看。

危險,她把權力交付在對方手上,絕對的危險與交付。

他帶茉莉兒到目前暫住的公寓。在離公寓還有幾個街區,他停下來去藥房買東西。婚姻生活中令人沮喪氣悶的務實安排,在不同的情境下,竟讓她微微發熱,內心湧起前所未有的慵懶與服從。

那天在回家的最後一班渡輪上,她把所有的細節回想了一遍,沒有遺漏或欺瞞,她知道事情就此結束,只需收好。那天晚上,她揹起所有的快樂,往後人生再也不可能這麼滿足,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因甜美的自尊變得飽滿。

她被引誘了嗎?或許她只是幻想被人引誘。可能並不是屈服,儘管屈服是那天她給自己下的命令。

這事之後又過了三十多年,她和皮耶的婚姻持續下去,白頭偕老。但也如她當天預測的,她沒有再見到亞榭爾。

她把所有的回憶收好,放在心裡。如同珍寶兜攏在一處。

其實,茉莉兒說不出他實際上長甚麼樣子。她覺得打從一開始她便強烈感受到他的存在。乍然回想起兩人一開始相互試探的時刻,她會想緊緊裹住自己,彷彿想保護好她肉體赤裸裸的驚訝、喧囂的慾望。

叢林醫生墜機生亡。

當茉莉兒看到他的照片出現在報上,她並未感到突如其來的痛心。

他死了這件事對她的白日夢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但皮耶死後,她才想起另一件事。

那天晚上,亞榭爾載她去搭渡輪。茉莉兒想吻他,跟他道別。卻被亞榭爾拒絕,他說 : 『別…不要,我從不這樣。』這像是一種警告,她聽到了不會高興的訊息,儘管可能是想阻止她犯下大錯。別讓她抱著虛假的希望,進一步自取其辱。她感到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不在她身上了。她確信這段記憶沒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直以來壓抑住,壓抑了這麼多年。

茉莉兒覺得如果不是這麼做的話,她的人生或許會不同。她可能沒辦法繼續跟皮耶在一起,可能沒辦法保持平衡。或許自尊也是其中一個因素。

她也可能過另一種人生,也因為皮耶死後,她呼吸到的空氣稀薄,而且冷,她有時會思考另一種人生的可能 – 純粹出於假設 – 另一種人生,有不同的陷阱與成就。

他保全自己的舉動、和善卻不容分說的警告、缺乏彈性的生命態度使他顯得陳腐,如同過了時的自大狂,她現在可以用家常、馬馬虎虎的眼光看他,彷彿他是她丈夫。

茉莉兒不禁想,剩下的歲月裡,在她心中他是否仍然保持原貌,抑或她會分派新的角色給他,讓他派上新用場。

***

茉莉兒的人生,似乎再平凡不過。老公教書,他們過的是沒有經濟壓力而平穩的婚姻生活,她和老公白頭偕老。但年輕時的一個合理的期待 – 她想有暫時脫離家人的時光,在一個機會之下,竟然演出一段外遇。但這段外遇,沒有驚天動地,很快的,茉莉兒又回到她平凡而有軌道的人生,在之後的人生歲月,不斷咀嚼著這段回憶。她似乎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吸取甜美的汁液,去面對婚姻中足以讓自己消失掉的平淡。 

孟若小說中的諸多女主角,都是婚姻中的女人,卻經歷似有若無的愛情,以及愛情的無疾而終。或許,這也是她筆下的女人所做的選擇,她們從婚姻的隙縫中溜出去,帶著偷嚐禁果後的快樂與罪惡感,回到婚姻中繼續過著看似平凡的生活。只是,孟若要說的是甚麼? 這些筆下的人物,要的是甚麼? 這些欲求,仍存在於我們這個時代婚姻中的女人心裡嗎?

這一對彼此陌生的男女在車上時,孟若花了很多篇幅描述茉莉兒內心的諸多轉折的體會及感受來描述與亞榭爾兩人之間既陌生又壓抑的情慾,從剛開始的諸多尷尬、微妙、沉悶、猜測、羞恥,到茉莉兒爆發式的身體語言,她說: 『帶我去別的地方。』這是一個看似端莊、安分的家庭主婦在常軌之外的狂野。之後在回憶這件事的場景,茉莉兒也自己調換成一 個男女偷情的旅館,以及自己走進旅館時的那種外表漠然實則內心的羞恥感。

茉莉兒在外遇的當天,在乘坐渡輪回家的路上,她細細回憶著當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在回憶中讓自己再度經歷一次那些複雜、興奮而又令人沉醉的感覺。她覺得『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因甜美的自尊變得飽滿』。

茉莉兒細心保存了這段記憶,其實,那位醫生的面貌,都已經模糊了。

而她也壓抑了一段真實發生的記憶,直到皮耶死後,這段記憶才鮮明起來。在當天道別的時刻,亞榭爾直接拒絕了她的吻別。當天,茉莉兒就知道這段關係結束了。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不在她身上了。直到這段真實的記憶浮現,茉莉兒才覺得記憶中醫生的魔力消失,才能用馬馬虎虎的眼光評價他, 彷彿評價自己的先生。

這個傻女人,卻可以壓抑這段記憶多年。 或許,一切的冒險只為了要得到一份足以在婚姻中走下去的記憶。記憶所保存的鮮明的感覺,足以讓茉莉兒感覺到自己。有趣的是,這段記憶可以在茉莉兒的心中再度改變,再度找出它新的可能性、新的樣貌,讓茉莉兒藉著這段看似荒謬的回憶,去度過她剩下的人生歲月。

孟若所描述的這些女人平凡如妳我,尋常的女人,過著社會價值觀所認同的尋常的婚姻生活。但隱藏在平凡婚姻生活之下的自我藉著似有若無的愛情呼之欲出,但她們大多數選擇了妥協,選擇了軌道上平穩的人生。徒留被一再咀嚼的回憶,去感受自己的需要及存在。


問題與討論

1、從那些地方,可以看出茉莉兒的婚姻狀況。這跟妳的婚姻生活有相似之處嗎?

2、茉莉兒做了甚麼事?動機是甚麼?妳又怎麼看茉莉兒? 妳同情她嗎?

3、孟若塑造這些人物,想說的是甚麼?這些女人要的又是甚麼?這些欲求,仍存在於我們這個時代婚姻中的女人心裡嗎?

4、妳對婚姻的信念是什麼?

延伸閱讀: